68.明滅浮生動蕩中(8)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比如一些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常常從許先生手裡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那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著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卷了一個卷。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著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里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里零星地玩著。
魯迅先生隔壁掛著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著一個「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魯迅先生的客廳里擺著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麼桌布,只在長桌的當心擺著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著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著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裡,全弄堂一點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夜談了許多關於偽滿洲國的事,從飯後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鐘十點鐘而後到十一點鐘。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為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199
生傷風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但魯迅先生並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里也擺著一張可以卧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並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麼,現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後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帘,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並且落了雨,心裡十分著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再坐一下。
「十二點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
所以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邊的響著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為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的送是應該的嗎?雨不會打濕了頭,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下去嗎?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指著隔壁那家寫著「茶」字的大牌子說:「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字,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鎖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
於是腳踏著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堂來,回過身去往院子裡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統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的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
魯迅先生的卧室,一張鐵架大床,床頂上遮著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著床的一邊折著兩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200
花洋布的被面。挨著門口的床頭的方面站著抽屜櫃。一進門的左擺著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櫃站在和方桌一排的牆角,立櫃本是掛衣服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乾桶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xx老闆的太太來拿版權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櫃下邊大抽屜里取出的。沿著牆角往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台,桌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著綠草的玻璃養魚池,裡邊游著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隻圓的表,其餘那上邊滿裝著書。鐵床架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櫃里和書櫃外都是書。最後是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家裡,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