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明滅浮生動蕩中(10)
春天,海嬰在花園裡掘著泥沙,培植著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著太陽開著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的撫摸著門口長垂著的帘子,有時帘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樣子)飽滿得和大魚泡似的。那203
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裡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著小工程師在修著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作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著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著屋子的一邊放著,那大圓頂帳子日里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柵頂一直拖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里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里踏腳踏車,他非常歡喜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后樓住著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後,一天到晚乾淨得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卧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鬍鬚在扇著,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204
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閑地垂著。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
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葯,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卧室在黃昏裡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著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著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嘩啦嘩啦地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著杯盤的剩水。晚餐后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友去了,弄堂里來去的稀疏不斷地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地、不動地合著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里的火染紅了一點。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蓋著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只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裡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205
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瞭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