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明滅浮生動蕩中(16)
我的手套跑丟了一隻,圍巾上結著冰花,因為眼淚和鼻涕隨時地流,想用手帕來揩擦,在這樣的時候,在我是絕對顧不到的。***等我的頭頂在冒著氣的時候,我們的那一小隊的人說:「你太熱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經被汗濕透啦!」
自己也覺得,我大概像是廚房裡烤在爐旁的一張抹布那麼冒氣了吧?但還覺得不夠。什麼不夠呢?那時候是不能夠分析的。現在我想,一定是一九二八年遊行和示威的時候,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這回只是給別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沒有喊「帝國主義」的緣故。
我們這一小隊是兩個男同學和兩個女同學。男同學是第三中學的,一個大個兒,一個小個兒。那個小個兒的,在我看來,他的鼻子有點歪。另一個女同學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閃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來和鴨子似的,只是鴨子沒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時候,我又看她像一隻豬。
「來呀!快點呀,好多,好多……」我幾乎要說:好多買賣讓你們給耽誤了。
等他們跑上來,我把已經打成皺摺、捲成一團的一元一元的鈔票舒展開,放進用鐵做的小箱子里去。那小箱子是在那個大個的男同學的胸前。小箱子一邊接受這鈔票,一邊不安的在滾動。220
「這是外國人的錢……這些完全是……是俄國人的……」往下我沒有說,「外國人,外國人多麼好哇,他們捐了錢去打他們本國為著『正義』!」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著很高的冰錐,為著去追趕那個胖得好像行走的駝鳥似的俄國老太婆,我幾乎有幾次要滑倒。等我把錢接過來,她已經走得很遠,我還站在那裡看著她帽子上插著的那根顫抖著的大鳥毛,說不出是多麼感激和多麼佩服那黑色皮夾子因為開關而起的響聲,那臉上因著微笑而起的皺摺。那藍色帶著黃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領邊上,而且還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來。對於我們那小隊的其餘三個人,於是我就帶著絕頂的侮蔑的眼光回頭看著他們。他們是離得那麼遠,他們向我走來的時候並不跑,而還是慢慢地走,他們對於國家這樣缺乏熱,使我實在沒有理由把他們看成我的「同志」。他們稱讚著我,說我熱,說我勇敢,說我最愛國。但我並不能夠因為這個,使我的心對他們寬容一點。
「打蘇聯,打蘇聯……」這話就是這麼簡單,在我覺得十分不夠,想要給添上一個「帝國主義」吧,但是從學聯會下來的就沒有這一個口號。
那麼,蘇聯為什麼就應該打呢?又不是帝國主義。
這個我沒有思索過,雖然這中蘇事件的一開端我就親眼看過。
蘇聯大使館被檢查,這事的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並不熱,我只記住天空是很黑的,對面跑來的馬車,因為感覺上涼爽的關係,車夫台兩邊掛著的燈頭就像現在秋天樹林子里的燈火一樣。我們這女子中學每晚在九點鐘的時候,有一百人以上221
的腳步必須經過大直街的東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們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著的那條吉林街上。
蘇聯大使館也在吉林街上,隔著一條馬路和我們的宿舍斜對著。
這天晚上,我們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攔住了。手電筒燈晃在這條街上,雙輪的小卡車靠著街口停著好幾輛,行人必得經過檢查才能夠通過。我們是經過了交涉才通過的。
蘇聯大使館門前的衛兵沒有了,從門口穿來穿往的人們,手中都拿著手電筒燈,他們行走得非常機械,忙亂的、不留心的用手電筒燈四處照著,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楊樹的葉子的閃光和玻璃似的一陣一陣的出現。大使館樓頂那個圓形的裡邊閃著幾個外國字母的電燈盤不見了,黑沉沉的樓頂上連紅星旗子也看不見了,也許是被拔掉了,並且所有的樓窗好像埋下地窖那麼昏黑。
關於蘇聯或者就叫俄國吧,雖然我的生地和它那麼接近,但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不知道。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盧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夜裡她有時候不睡覺,一聽門響,她就跑出去開門,而後就是那個老廚子咳嗽著,也許是提著用紗布做的過年的時候掛在門前的紅燈籠,在廚房裡他用什麼東西打著他鞋底上結著的冰錐。他和母親說的是什麼呢?微小得像什麼也沒有說。廚房好像並沒有人,只是那些冰錐從鞋底打落下的聲音。我能夠聽得到,有時候他就把紅燈籠也提進內房來,站在炕沿旁邊的小箱子上,母親趕快就去裝一袋煙,母親從來對於老廚子沒有這樣做過。不止裝煙,我還看見了給他燙酒,給他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小碟里。老廚子一邊吃著臘肉,一邊上唇的鬍子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