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明滅浮生動蕩中(23)

83.明滅浮生動蕩中(23)

後邊的轎夫說:

「共黨編成了八路軍,這我還不知道,整天忙生活……連報紙也不常看(他說過他在軍隊常看報紙)……整天忙生活對於國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時候,他的話和轎桿的聲響攪在了一起。***

對於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來不應該擔在他們的肩上的,但他們也擔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就如黃河北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使馬看不起的驢子,也轉運著國家的軍糧。239

失眠之夜

為什麼要失眠呢!煩躁,噁心,心跳,膽小,並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許就是故鄉的思慮吧。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遠了,和白棉一樣綿軟的雲彩低近了,吹來的風好像帶點草原的氣味,這就是說已經是秋天了。

在家鄉那邊,秋天最可愛:藍天,藍得有點黑,白雲就像銀子做成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點綴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麼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們的地方走了一遭,聽來了好多的心愿——那許多心愿綜合起來,又都是一個心愿——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麼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麼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咸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鹽豆。

比方高粱米那東西,平常我就不願吃,很硬,有點澀(也許因為我有胃病的關係),可是經他們這一說,也覺得非吃不可了。240

但是什麼時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況我到底是不怎樣熱烈的,所以關於這一方面,我終究不怎樣親切。

但我想我們那門前的高草,我想我們那後園里開著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黃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陽帶著露珠一齊來了!

我一說到高草或黃瓜,三郎就向我擺手或搖頭:「不,我們家門前是兩棵柳樹,樹蔭交織著做成門形。再前面是菜園,過了菜園就是門。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著我們家的門口,而兩邊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著村子的東方和西方伸展開去。而後園黃瓜、茄子也種著,最好看的是牽牛花在石頭橋的縫際爬遍了,早晨帶著露水牽牛花開了……」

「我們家就不這樣,沒有高山,也沒有柳樹……只有……」我常常這樣打斷他。

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

只有那麼一天,買來了一張《東北富源圖》掛在牆上了,染著黃色的平原上站著小馬、小羊,還有駱駝,還有牽著駱駝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魚、大魚、黃色的魚,紅色的好像小瓶似的大肚的魚,還有黑色的大鯨魚;而興安嶺和遼寧一帶畫著許多和海濤似的綠色的山脈。

他的家就在離著渤海不遠的山脈中,他的指甲在山脈上爬著:「這是大凌河……這是小凌河……哼……沒有,這個地圖是個不完全的,是個略圖……」

「好哇!天天說凌河,哪有凌河呢!」我不知為什麼一提到家鄉,常常願意給他掃興一點。241

「你不相信!我給你看。」他去翻他的書櫥去了,「這不是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時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魚,拿到山上去,在石頭上用火烤著吃……這邊就是沈家台,離我們家二里路……」因為是把地圖攤在地板上看的緣故,一面說著,他一面用手掃著他已經垂在前額的梢。

《東北富源圖》就掛在床頭,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張開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先買兩匹驢,一匹你騎著,一匹我騎著……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順便也許看看我的舅舅去……我姐姐很愛我……她出嫁以後,每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哭……這有七八年不見了!也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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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燦爛寂寞紅(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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