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木凸(4)
為了譚家,此時此刻,他經易門心裡當然只有一個回答:\"我一定去。***\"
於是匐然一聲巨響迸出,攔腰襲來的一股巨浪把東興號鐵火輪船長室的那扇鐵艙門從銅的門框上辣辣地撕裂了下來。
東興號鐵殼小火輪在風浪中好不容易靠上盛橋鎮木堡港碼頭。幾十分鐘后,老茶房倪志和急急忙忙跑到大有大茶館店樓上,向譚宗三通報,上海方面經大總管經易門先生有急事求見。人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這時候,譚宗三剛把那位黃克瑩女士請到這家新開張的茶館店樓上雅座間里吃早茶。真是第一次請。剛把板凳坐熱。第一客蟹黃小籠包剛剛送上來。頭遍蓋碗茶剛剛小啜了兩口。場面上的拘謹剛剛得到一點舒展。那幾句早就在心裡盤算了又盤算的話剛要說出口,倪志和這老不死的腳步聲,就在樓梯板上格登登格登登地響起來了。掃興。實在掃興。
譚宗三隻得放下筷子,滿心不悅地狠狠斜瞪了老倪一眼,拿起餐巾在嘴角兩邊分別輕按了一下,躬身對黃克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對不起,便沉下臉,撩起門楣上那條滿地荷綠一水青綢布門帘,悻悻地快步走了出去。門帘布用力甩過來,刮到老倪眼角上,老倪都沒敢哼一聲。老倪是譚宗三從上海帶到蘇北來的,為人雖然不算聰明能幹,但畢竟在譚家門裡有年頭了,譚家的事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他知道,三十齣頭卻一直還單身過著的三先生,輕易不約女人進酒樓茶館,今朝不僅例外,而且特別看重跟黃\"小姐\"的這個約會。三先生歷來非常討厭這位經大總管經易門。今朝偏偏又是這位經大總管來沖了三先生這個興會,偏偏又是他老倪夾在中間當傳話筒。真是\"酒盅里拌黃瓜,一點都兜勿轉了\"!
三先生和經總管之間的關係居然會搞得這麼僵,對這一點,不光老倪想不通,譚家門裡上上下下都沒有一個人能想得通。三先生到英國留過學,平常待人蠻有風度。氣度。蠻寬容的。特別對一幫子下人,從來不喜歡搭啥臭架子,臉上總歸笑眯眯,從不跟你計較什麼。但非常奇怪,他就是容不得\"經易門\"這三個字。有人甚至這麼說,他就是因為竭力反對經易門接任譚家總管一職未成,才忿忿然離開上海,到蘇北來\"求一個眼門前清靜\"的。
經易門怎麼得罪三先生了?
經易門怎麼可能、怎麼敢去得罪三先生?
經家三代人對譚家的忠心,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啊。
經易門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只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竟使這位三先生三老闆如此記恨於自己。說起來,自己跟三先生還是同年生的人。生日比譚宗三還略大幾個月。從小就受命伺候這位三先生,陪他讀小學,讀中學。背書包。撐洋傘。拎飯盒。做作業。甚至替他去受罰。立壁角。關夜學。而多少年來,他真切地感受到,譚宗三從來也不是一個不講義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倆曾經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到底生了啥,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突然惡變成這樣……他說不清楚。一想到這種似乎是無法逆轉的惡變,他常常徹夜難眠,常常心尖抽痛,透不過氣。有人分析過,是不是因為譚宗三去了趟英國,眼界變了,好人壞人顛倒看了?但事好像也不是這樣的。從英國回來好長一段時間,他跟經易門仍然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後來好像也沒生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嘛,日子好像過得也蠻正常嘛……兩個人的關係怎麼就突然惡變了呢?
假如像經總管這樣忠心耿耿的人都不討好,那到底還要怎麼做人呢?在譚家門做生活的人,心裡都紛紛這樣嘀咕。不知所措。這些人多年來都是把經家人當作範本在努力著。多年的事實也在告訴他們,只要做得像經家人,譚家人就會看好你,最起碼,也會給你一隻\"飯碗\"捧捧。現在如果連經易門都不討好了,那……他們該怎麼辦?在譚家的這生活還怎麼往下做?還做得下去嗎?
其實,就是譚宗三自己,也講不清自己在最近的這一年多時間裡,到底為啥突然那麼討厭起經易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