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131
陳濟看他一眼。
「侯公度,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是真能扎人心啊!我上哪兒?回哪去?辰國?辰國能明知道我還在這邊,就直接出兵了,不就是已經做好了我被扣下為質甚至直接被祭旗的準備么?我若是沒有猜錯,那邊說不定正陳兵埋伏在邊境上等著我呢,若是我傻不愣登回去,馬上就會被借了人頭,他們說不定回頭直接將黑鍋扣在你們頭上,一來可以以此激勵士氣,師出有名,越王陳濟出使北朝被殺,他們要為我復仇,名正則言順,他們這是為以後天下正統正名做準備呢,二來我在老爺子面前還有幾分寵愛,此舉還能徹底絕了我的威脅,兩全其美,這才是將我這次出使南朝的效果用到了極致。」
說這番話時,陳濟的臉色是淡然的,語調也與平常無異,他彷彿早已知曉自己的命運,完全如同談論鄰家之事。
但旁聽者,卻禁不住心頭微微一緊,暗自嘆息,為了他的透徹,也為了他生在天家身不由己的悲哀。
「你們也用不著替我難過,早在來此之前,我已經料到了,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做得如此之絕,也算徹底斷了我的念想吧!」陳濟自嘲一笑,「你們看,南北兩邊,各有各難念的經,辰國雖然看上去實力更勝一籌,來勢洶洶,兵強馬壯,但內部也未必就是鐵板一塊,只要你們能頂住這波攻擊,南辰朝中內部遲早會出現不和的聲音,到時候就有機會。」
劉復忍不住嘆了口氣,心說自己好歹還有老娘,也有幾個知心的朋友,可這越王陳濟,身份高貴是高貴了,看著平日也是尋歡作樂沒心沒肺的,內里卻過得如此憋屈。
更慘的是,陳濟還是個明白人。
人活得越明白清醒,卻無力改變時,就會越痛苦。
侯公度道:「越王殿下說的他們,是指誰,這次統兵的吳王嗎?」
陳濟懨懨道:「我不知道,也許是他吧,又或者是太子。如果是太子,還能將我的死推到吳王頭上,那更是一石二鳥。」
公主接下他的話:「但你留在長安,也無法得到信任,所以你既不想回南邊,也不想被挾為人質,只能在長安附近徘徊。」
陳濟搖搖頭:「是,但也不完全是。我不想那麼快走遠,就留在附近看看形勢,也等長公主回來。」
即使公主穩如泰山,聽見他這話也面露詫異。
「你等我做什麼?」
陳濟露齒一笑:「自然是賭長公主能穩住長安局面,也賭北朝能頂住這次的進攻,如此,我這個使節就還是有價值的。」
章玉碗道:「你想積攢實力,回國奪嫡?」
陳濟失笑:「此事我以前也許想過,但現在已經不作此想。我那兩個兄長,個個都比我有實力,我留在南邊,就算小命能保住,也得被逼站隊。與其如此憋屈,我倒不如押寶長公主這邊,說不定以後他們還得反過來求我。」
他這話語里透露出來的投靠之意,令眾人完全意想不到。
劉復更是叫起來:「原來你小子是打的這個主意,我說怎麼老老實實沒跑!」
陳濟道:「長公主肯定不會丟下你們不管,跟著你們自然就能找到長公主了。我知道長公主如今還不完全信我,但是無妨,日久見人心,我也先向你們交個底,以示誠意。我離開建康時,就知道吳王他們早就與柔然人暗通款曲,打算同時從三面進攻北朝,但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具體時間,他們也不可能告訴我。」
「還有,我懷疑他們與你們朝中某些人也早就有所聯繫。這次我離開長安如此順利,本是不尋常的,說明長安城內可能有一股勢力希望把我放走,這股勢力很可能就是跟南朝勾結的。我來長安這麼多天,就是想弄清這股勢力到底是誰,好作為投誠禮物送給長公主,可惜對方很沉得住氣,一直沒露面,也沒聯繫過我,直到這次我順利離城,才想到一個可能性。」
劉復:「是禁軍里有人放走你的!」
陳濟點點頭:「不錯,禁軍十二衛負責京畿守衛,只有他們能夠放人,所以我懷疑,跟南朝勾結的,很可能是你們禁軍里的人。」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劉復則直接將答案說出來——
「是章梵!那小子當了內鬼,素和也是被他重傷的,陛下很可能被他困在宮裡了!」
禁軍十二衛如今有三名重要人物。
李聞鵲、侯公度、章梵。
南朝出兵,東面吃了敗仗的消息傳到長安之後,李聞鵲奉命帶著十五萬大軍即刻出發,而侯公度此前已經隨著長公主去洛陽,京城禁軍就剩下章梵一人。
章梵為皇室宗親,也有爵位在身,皇帝對章梵自然是毫無疑慮之處的。
可也正是章梵,這個最不可能的人,成為翹起京城變故的重要支點。
李聞鵲出發之前,曾問劉復要不要隨行,畢竟此行雖然危險,卻也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但劉復猶豫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留在京城。
劉復去過西北,也歷經過生死,他骨子裡還是那個喜好安逸的王孫公子,他不愛吃苦,更不愛自討苦吃,寧可待在禁軍里繼續混日子,當著可有可無的文書。
李聞鵲會問他,純粹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劉復既然拒絕,對方也就走了,劉復則繼續留在長安,卻沒想到危機已經悄然降臨,長安也並不安全。
那一日,本該是小朝會,商討局勢對策,皇帝卻忽然抱病,停了朝會,也不讓外臣入宮,謝維安與嚴觀海不放心,聯袂入宮探望龍體,一路上還遇到劉復,劉復向他們行禮之後,照舊回到自己值房,從抽屜里拿出新近買來的風月話本,津津有味看起來。
軍國大事,與他這小小文書無關,禁軍的日常操練,他更是借著汝陽侯的身份躲過去,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大家也習慣了他的懶憊,沒有人會去防備他。
就在當天傍晚,即將下值時,劉復卻發現宮城內的不尋常。
防衛人手突然比以往多了好幾倍,他之前那些熟人也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面孔,禁軍這麼多人,劉復當然不可能個個認得,但是宮城重地,如果正常調防,他這個文書不可能事先沒得到消息。
劉復好歹也是經歷過數次陰謀動蕩的人了,他一下子就嗅到了不祥的氣息。
趨吉避凶的本能讓他決定趕緊設法離宮,先遠離是非之地,再徐徐圖之。
就在此時,素和闖了進來,帶著一身淋漓的鮮血和傷口。
劉復嚇壞了。
素和當時已經傷得很重,身上不少傷口,話也說不全,零零碎碎,眼看隨時都會昏過去。
劉復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
因為素和是長公主的人,就算他不常露面,不像章鈐那樣廣為人知,但只要他亮明身份,一般也不會有人冒著得罪長公主的風險跟他過不去。
就算皇帝要抓素和,只要一句話就能將他押下,素和不可能反抗到如此激烈的程度。
這隻能說明,宮裡出事了,而且鐵定出了很大的事!
素和說,是謝維安帶他入宮,又是謝維安讓他來找劉復,讓劉復帶他設法離宮的。
劉復當時一個頭兩個大,腦子一片空白,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謝維安讓他帶素和出宮?簡直太高看他了!
這重重守衛不說,他單槍匹馬,要如何帶著一個傷者避開所有耳目?
但劉復這幾個月的禁軍畢竟不是白混的,他還真想到了一個法子。
「我先拿出禁軍的衣裳給素和換上,然後又拿出大量的酒往我和他兩人身上倒,製造出醉酒的假象……」
「等等!」侯公度打斷他,「值房裡哪來的酒?」
劉複眼神遊移發虛:「我平日里偷偷藏的,有些同僚下值了願意去我那裡喝一杯,這不是為了搞好關係么,要不是這樣,這次我還沒法矇混過關呢,也算歪打正著了!」
侯公度:……
換了平日,他怕是馬上就要祭出軍令了,但此刻硬生生忍下來,讓劉復繼續說。
劉復藏酒,還不止藏了一種酒,他是每種酒都藏上幾小壇,就塞在床榻下面,天冷了喝上一口,身體都暖洋洋的,禁軍里跟他交好的不少人都知道此處,偶爾劉復不在,他們也不拿自己當外人,過來開上一壇,這自然是不合規矩的,但也給劉復攢了不少好人緣。
這次為了帶素和出去,劉復自然想到這些酒,他把酒罈子都取出來,往兩人身上澆灌,一邊用酒氣掩蓋血腥味,另一方面也可以順便清洗傷口。
為了逼真,劉復不僅自己喝了,還讓素和也喝了好幾口,畢竟身上有酒氣,嘴巴說話卻沒酒氣,就無論如何瞞不過人。
但醉鬼有了,怎麼出去也是個問題。
劉復思來想去,沒有貿然動作,他先自己出去逛了一圈,果然入目所見都是陌生面孔,他便以汝陽侯的身份去套近乎,對方自稱是駐守南門和西門的士兵,今日突然被調過來的,他們自己也不明情況,劉復又問原先那些禁軍都去哪裡了,對方道那些人有的去了宮城東門,有的放假回家了。
在問明白之後,劉復自稱自己與同僚當值喝酒了,怕被章梵追究,拿了財物塞給對方,希望對方當作沒有遇見過自己。
汝陽侯的諢名眾人也是有所耳聞的,那個小隊四人得了財物,又見劉復兩手空空毫無威脅,自然是答應了,便放了劉復和素和離開值房附近。
「那天也是運氣好,我在東門遇到幾個熟面孔,我說素和是李聞鵲的遠房侄兒,因為年紀小,李聞鵲不忍心帶他上戰場,就把人託付給我,結果我一不小心把人給帶壞了,還喝了些酒,那幾個兄弟也信了。」
李聞鵲跟劉復的關係是在西州那會兒結下的,禁軍眾人自然知曉,聽見這些話也沒起疑。
「就這樣,我們順利在宮門即將落鎖之前溜出來,但是我根本不敢回汝陽侯府,更不敢去長公主府,畢竟素和傷成這樣,誰也說不準長公主府也被人盯上。」
他大難不死,一路擔驚受怕,直到此刻看見公主與侯公度等人,鬆一口氣之餘,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
「最後你們猜我去了哪裡?」
「陸惟那裡?」公主道。
「殿下就不能笨一回?」劉復垮下臉。
陸惟的私宅遠離城北貴族宅邸,也就意味著遠離眾人視線,更為安靜隱蔽,的確是個極好的去處,劉復之前在陸宅住過老長一段時間,跟裡頭的人也混熟了。
守宅的陸玖和陸拾看見劉復到來,果然很是驚訝,但他們毫無二話就把兩人收下,還為素和包紮了傷口。
但此地也非久留之地,素和受傷,說明有人想殺他,他跑了,要殺他的人肯定會追出來,放走劉復的人事後總會被盤問,那四人小隊也好,東門的熟面孔同僚也罷,早晚會把劉復也供出來,全城搜捕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情,陸宅已經不再安全,劉復剛喘勻氣,就得想辦法離開長安。
當時城門也已落鎖,劉復不可能再跑出去,只能躲在陸家。
果不其然,追兵很快出來,全程搜捕劉復的蹤跡,先從權貴開始,再挨家挨戶,連劉復平常最愛去的臨水坊也不放過,仔仔細細里裡外外搜了個遍。
「我與章梵,早年也算狐朋狗友,時常勾肩搭背出入風月之所,直到他後來在禁軍里步步高升,方才聯絡得少了,但我印象里,他也還算個能交的朋友,沒想到竟是、竟是……」說到這裡,劉復依舊驚魂未定,可見搜捕當夜,實在險情迭出,驚心動魄。「其實我也早該料到的,上回何忡出事,被陛下貶去西北,禁軍之首空缺,章梵就曾以為陛下會挑他上去,當時還與我說,如果真能上,就請我喝酒。」
當時能與章梵競爭的,只有侯公度。
但侯公度出身尋常,根本沒法與章梵這種「自己人」相比,不單是章梵,許多人都覺得會是章梵接掌禁軍。
結果李聞鵲從天而降。
此事充分說明皇帝對禁軍看得很重,希望繼任者既不是「地頭蛇」,又能充分保證忠心,而章梵比起李聞鵲,明顯還差了一籌。
也許正是在那個時候,章梵就已經起了異心。
聽到這裡,陳濟就提出疑問:「我不明白,單憑章梵一人,是很難控制內宮的吧?就算李聞鵲帶走一部分兵馬,他也總會留下一些對你們皇帝忠心的人吧?難道是宮裡還有人在幫他,裡應外合?」
「宋今。」公主言簡意賅,「此人原是長秋令,後來被軟禁宮中,但他昔年人脈還在,對宮廷熟悉,甚至宮裡那些密道,他也都知道,只要章梵放他自由,他就可以配合章梵,將陛下的退路都堵住。還有,宋今可能有柔然人血統,是當年從柔然放回來的俘虜之一,我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的,尚來不及稟告陛下。」
陳濟恍然:「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你們只算了一個宋今,沒算到章梵,這幾人不僅與我那二兄的人有瓜葛,還跟柔然不清不楚的,這幾方聯合起來,裡通外國,的確棘手!」
公主和侯公度相視苦笑。
他們的確殫精竭慮已經盡量將所有事情都想周全,可只要漏掉一環,對手就有機可趁,這充分說明彼此都不是草包,雖然北朝被滲透至此,看似落了下風,但嚴格說起來,這其實不能完全算皇帝章騁的鍋,而是許多人心變化微小因素集結而成。
南朝這些年順風順水,一直不斷向北朝試探滲透,數珍會就是極好的例子,反倒是北朝換了三代皇帝,中間還有權臣趙群玉在,許多事情都很難一以貫之。
劉復則繼續說起自己的逃亡經歷。
「眼看追兵就要搜到陸家那裡,陸玖沒辦法,只能把我們藏到後頭院子的井裡,那井不是枯井,是有水的,陸玖用一個稍大些的木桶,綁了我們兩個進去。」
兩個成年男人只能挨著站在一塊,借著水的浮力和井壁鑿出的磚石空隙勉強穩住身形,但冰寒的井水還是一點點往水桶里鑽,劉復感覺自己在受水刑一般,他嬌生慣養的身體哪裡經過這個,當年在秦州大牢里已經是畢生噩夢了,但比他更難受的是素和,因為素和還受了傷,淋了酒又在井裡那種地方待上半天,境況可想而知。
追兵很快上門,搜了一圈,也來到水井旁,仔仔細細察看,劉復差點就堅持不住發出聲音了,關鍵時刻外頭街面傳來動靜,吸引走搜查士兵的動靜,劉復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從井裡出來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素和整張臉也是青的,嚇了我一大跳……事後想想,哪裡有那麼巧的事情,外頭剛好就有動靜,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幫我們。」
但劉復不知道是誰,也沒空細究,他跟素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得知長安城各處城門都封閉了,追兵正在四下搜查他們的下落。
所幸長安是個很特殊的地方,章梵似乎也不欲在局面還未完全平定之前節外生枝,當天傍晚,城門就打開半個時辰,供緊急出城的人通行。
「我本來急著走,但被素和勸住了,他說這是個誘餌,我們一旦出去,就必定會被查到,幸好聽了他的,聽說當時就被抓走不少人,我們又膽戰心驚等了一個晚上,到第二天,城門才算正常打開,我就扮成個小娘子,帶著丈夫回鄉下養病,就這樣瞞天過海,才算是離開長安。」
「結果出城不久,我就撞上這傢伙!」劉復努努嘴,沒好氣地示意陳濟。
當時的陳濟也跟沒頭蒼蠅一樣,既不想回南邊,又不知道長安發生了什麼,只能待在近郊東躲西藏,遇上劉復之後,他覺得跟著劉復也許能找到公主,就賴上劉復他們,而劉復對陳濟也心懷戒備,生怕他跑去通風報信。
兩人就這麼帶著一個「拖油瓶」,互相防備,互相監視著,來到了華陰。
為了更好融入隊伍,陳濟不得已也扮成老嫗,正好湊成一個三口之家,「婆媳」打打鬧鬧,加上一個無力調和家庭矛盾的「丈夫」,看上去倒也正常。
如果沒有遇上公主他們,三人還準備就這樣一路「演」到洛陽去,追兵估計也想不到劉復跟陳濟會湊到一塊去,還變成了「婆媳倆」。
講完這一切,劉復鬆一口氣,整個人也跟著泄氣似的,徹底癱軟下來。
他這一路提心弔膽,吃不好睡不好,看見公主的那一刻差點就要哭出來。
陳濟也沒好到哪裡去,章梵宋今雖然跟南人勾結,故意把他放走,可他現在回南邊也是送死,只能無根浮萍一般跟在劉復後邊,內心鬱悶又無法向劉復這種二貨傾訴,日復一日心事重重,要是公主他們沒出現,陳濟不知道自己還要壓抑多久。
現在,壓力轉嫁到公主和侯公度他們這邊了。
「如此說來,謝維安和嚴觀海可能都還在宮裡。」公主若有所思。
劉復點點頭:「應該是,我要是章梵,應該不敢把他們放出來的。」
侯公度皺著眉頭:「難道章梵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侯將軍口中的天子,是指哪個?」公主的表情意味深長。
侯公度被這句話說得心頭一跳。
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