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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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恂知道,跟著章梵註定是一場賭上性命的冒險,但他別無選擇。
他在禁軍多年,雖也有些根基人脈,可背景不夠硬,又無過人才能,這輩子頂多止步於這個位置。尤其是,假使章梵執掌禁軍十二衛,他還有機會跟著雞犬升天,更進一步,但是李聞鵲的從天而降,不僅潑滅了章梵的富貴,也潑滅了董恂的希望。
至此,他與上司章梵清楚意識到,就算李聞鵲不在任上了,皇帝更有可能選擇的下任禁軍首領,大概率也會是侯公度,而非章梵。
這是董恂跟著章梵踏上那條船的原因。
每一個冒險的人,總有自己逼不得已的理由,董恂亦然。
既然是冒險,肯定會有失敗的可能性,董恂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他甚至沒想到章梵說動手就動手,直接揮刀就殺了皇帝。
當最艱難的時刻邁過去,剩下的便是順理成章稀鬆平常了。
在大朝會到來之前,他里裡外外都安排了人手,章梵想要殺人立威,他也是知曉的,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官顯宦,在淋漓鮮血面前哪裡還敢說什麼,章梵也姓章,既然死去的皇帝是宗室,章梵自然也有資格繼承皇位。
但事情偏偏出現了變化。
事情就壞在謝維安身上。
若不是他臨陣倒戈,突然發難,撲向章梵,也就不會有後來一系列的事情。
這老狐狸,竟是隱忍多時,連他們都沒看出來!
董恂想要動作時,已經晚了,他只來得及在侯公度背後劃出一道傷口,可那道傷口,即便能殺了對方,還有一個……
「把劍給我。」
董恂聽見一個聲音。
有點熟悉,但他日常未經常與之打交道,此刻竟有些想不起來。
眼前走馬觀花也似亂景紛呈,有劍光,有血色,董恂跌了出去,愣愣看著章梵一劍穿心到地,看著柔然人打扮的女人轉過身,自陳是長公主,看著侯公度忍痛大聲命衝進來的禁軍聽令。
完了。
大勢已去。
董恂腦海里電光石火,人卻忽然平靜下來。
侯公度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沒有任何反抗。
「你還有什麼話說?」侯公度問他。
董恂搖搖頭,苦笑。
「你們想找宋今嗎?我知道他在哪,唯一的要求,只希望禍不及妻兒。」
侯公度望向公主,後者微微點頭。
董恂莫名鬆一口氣:「跟我來。」
賊首伏誅,脅從造反的章梵親兵很快也被侯公度的人壓制住。
禁軍中並非人人參與了叛亂,知道實情的也只有那麼一小撮人,今日如果沒有長公主他們,章梵順利定下大局名分,大部分禁軍自然就隨波逐流,但章梵功敗垂成,禁軍自然也會向長公主低頭。
大殿中眾人驚魂未定,不由頻頻望向倒伏在地的城陽王,和他身下那一癱鮮血,不約而同地想此人死得竟如此可惜,如今皇帝與皇子全沒了,他只差一步就能榮登大寶,卻也只差這一步。
大殿中亂作一團。
嚴觀海戰戰兢兢湊過來。
「殿下,齊王……和楊妃子,都被章梵那廝殺了,如今大位虛懸,是否應該將新皇接回來?」
公主看他一眼:「嚴相有何提議?」
這一眼如冰似雪,嚴觀海被看得一個激靈,彷彿所有小心思無所遁形,忙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收起來。
「臣只是問問,殿下有何想法?」
公主手裡的劍還在淌血,血順著穩穩握住的劍尖滴落在地上,更顯得她高深莫測。
這可是一位當眾誅殺反賊的主兒,不是城陽王和博陽公主那些遇事只會驚聲躲避的權貴。
只怕所有人,當日隨著帝駕一塊迎接公主歸來的在場者,沒有一個能料到看似柔弱不堪的長公主才是那位天克反賊的殺神。
嚴觀海越發老實恭順了。
公主緩聲道:「當此之際,先穩定局面,安撫人心,章梵謀害先帝與齊王之後,尚不知如何對待他們,還請嚴相親自帶人搜尋宮中,找到先帝與齊王他們的靈柩,妥善安置。還有,謝相重傷,如今生死不明,朝中諸事,有賴嚴相多辛苦些。」
嚴觀海連連道:「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殿下請放心,臣馬上去辦!」
他帶了幾個人匆匆離開,侯公度留下來清點人數,安排善後,公主則跟著董恂往後宮走去。
在後宮再往後無人問津的院落深巷,有一處是冷宮,也是昔日關押宋今的地方。
公主沒想到宋今還住在這裡。
從某方面而言,宋今也算十足沉得住氣了。
公主來到時,他就坐在庭院里煮茶,即便看見他們出現,也沒有過於驚訝的神色,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味。
但公主知道,此人要真是寵辱不驚,就不會暗地裡干下那麼多事。
她未來得及卸下易容,宋今看見她,先是面露驚異,在聽見她的聲音之後,又露出毫不意外的恍然。
「殿下來了。」
宋今先笑了一下,而後又嘆一聲。
「看來章梵失敗了。」
「我來見見你。」公主道。
宋今笑道:「殿下是來看失敗者的窮途末路嗎?」
公主不以為然:「我沒興趣干這種浪費工夫的事情,我想,你在這裡等著,應該也是想見人的,比如我。」
「是我狹隘了,殿下的確是少有的我所見過有大氣魄的人。」宋今將茶斟好,分出一碗放在公主面前,也不管她喝不喝。「我的確在等人,如果章梵成功了,我現在見到的應該是他。殿下此來,是來賜死我的嗎?」
公主看了他許久,忽然搖搖頭。
「我本來有許多話想問你,但事到如今,卻覺得沒什麼好問的。」
宋今挑眉:「您是想問,我為何投靠章梵?」
公主道:「你恨陛下將你囚禁,你想出去,就得找人合作,思來想去,的確也只有一個章梵可以為你所趁,你也許是早就看出他的野心,又或者他在發現你的不甘之後主動來接觸,如今再追究,似乎已經沒有意義。」
宋今沉默良久。
「我恨這宮裡所有人,不止是陛下,還有章梵,我恨所有中原人。」
公主忽然道:「你身上有柔然人血統。」
宋今笑了:「是,看來殿下早就知道了,但我之所以恨你們,不是因為我的血統,而是因為我這一輩子的不幸,始於從柔然回來。若是我當初我留在柔然,日日為奴作婢,說不定早早就死了,也沒有後邊那些折磨,更不知道什麼是苦,可中原人將我贖回來,偏偏又瞧不起我身上的血統,我干遍百工,就因為賤籍,永無出頭之日,不得不作踐自己,以殘軀入宮,又在宮中受盡凌||辱歧視。」
他挽起袖子,露出上面斑斑痕迹。
有結疤的刀傷燙傷,也有鞭痕。
「我能出頭,不是因為陛下賞識,而是因為我處心積慮,一步步從底層往上爬,好不容易留在東宮,又得知當時陛下暗中不滿趙群玉,想與之鬥法,這才找到一條出路。但這些傷口,每逢陰雨天,無時無刻都不在疼痛,它們無不提醒我,到世間走的這一遭,好苦,好苦。」
「殿下,您從出生就是人上人,您如何能理解我的痛苦?是,您曾去和親,去了柔然十年,但這十年裡,您也過著比許多人都要好的日子。不過,您好歹不像陛下和博陽公主那些人一樣高高在上,所以今日我還能與您說上幾句。若我是您身邊的素和,在沒有徹底絕望之前就遇見您,說不定現在我也能與他一樣,對一個主人忠心耿耿,可世事沒有如果,我心中的恨,已經無法用任何東西來撫平澆滅了。這裡,」
他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這裡就像有一把火,燒得我更恨。」
宋今神色平靜,但平靜的眼底卻有一絲瘋狂。
他看似與常人無異,卻早已不是常人。
內外勾結,裡通外國,他的所作所為,甚至也不是為了什麼潑天富貴,僅僅是因為恨和毀滅。
他見公主沒有驚訝,反是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殿下是害怕了吧,這樣的瘋人,竟在你們宮廷之中,數十年無人發現。」
「不。」公主搖搖頭,「世道凌亂艱辛,每人際遇不同,以宋內官的遭遇,恨也是自然。我只是在想,往後若還有從柔然換回來的戰俘,還是要好生安置,民心乃天下根基,若是多幾個宋今,璋國也就不必存在了。」
宋今愣了許久,定定看著她,像是壓根沒想到公主會說出這樣的話。
良久,他才長長出了口氣。
「好在,經過這番折騰,北朝就快要不行了。南人剛剛並了燕國,正是氣吞山河士氣高漲之際,他們發兵打北朝,就是打不下整個北朝,必也要逼得你們丟盔棄甲,簽下喪權辱國的條約,到時候,北朝就算保住半壁江山,也得割肉喂鷹;雁門那邊呢,鍾離死了,柔然人還要叩關;再看長安,如今皇帝也死了,朝中大亂,你們怕是要焦頭爛額,為帝位好一番爭執消耗。這樣看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宋今笑吟吟的,面色盈光,神情歡快,就連嘴角滲出一絲血色,也懶得去擦。
他早在那茶里下了劇毒,看見公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斷無活路,左右是個死,不如自己來決定死期。
公主倒也不意外這個結局,她沒有喝宋今遞來的茶,卻也沒有阻攔對方喝。
「雖然章梵死了,可就算他活著,能穩定內外,北朝苟延殘喘,我反倒不高興,現在他死了,情勢更加混亂,我倒算是成功了,即便死,也死而無憾。殿下您說,是不是?」
公主點點頭:「是,你已經盡其所能,完成了所有事情,北朝現在的確一團混亂,不僅陛下兩位皇子都被你殺了,連謝維安都命懸一線。」
「謝維安快死了?」宋今更加高興了,「多謝殿下告訴我這個消息,謝維安若死,殿下頓如自斷一臂,我實在想不出你們要如何破解這樣的殘局?殿下縱有補天之心,奈何一介女流,限制重重,倒不如向南人投降,也許還能保住一身富貴。」
公主竟也還笑得出來:「投降是不能投降的,眼下局面確實棘手,但可能也是另一種百廢待興,宋內官看南朝氣勢如虹,殊不知他們也有自己的煩惱呢?」
宋今搖搖頭,好像還想說什麼來反駁公主,以證明他最後的努力的確是成功了,以證明公主想要挽狂瀾於既倒是徒然的。但是這些話沒能說出來,劇毒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更洶湧從嘴角流出來,很快就淌到衣襟,而他的身體也跟著搖搖欲墜。
「我真的很想……」
親眼看見璋國滅亡。
但他這句話沒能說完,人就已經倒下了。
宋今以為自己舉足輕重,但就算沒有他的存在,北朝也以一種微妙姿勢,卡在車輪滾滾向前的轉折點,順利的話,馬車就可以繼續前進,若不順利,就車毀人亡。
但公主臉上並沒有太過焦慮緊張憤恨的神色,因為這一路走來,她已經經歷過,也見識過許多事情了。
如果一個人見過各種稀奇詭異光怪陸離的場面,那麼此人就可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了。
公主起身,撣了撣衣塵,侯公度那邊已經安頓好前朝,匆匆趕過來。
「如何?」
她問的是有沒有人藉機鬧事。
侯公度聽明白了,搖搖頭:「許多人都驚魂未定,還未回神。」
公主又問:「謝相呢?」
侯公度拱手:「太醫在為謝相醫治,說是病情兇險,尚不好說,只是不好挪動,臣就自作主張,沒讓人抬了謝相回家,將人安置在偏殿醫治。」
公主頷首:「你做得很好,嚴相呢?」
侯公度道:「嚴相也找到陛下和兩位皇子的遺體了,想必很快會過來稟告,至於城陽王,臣也察看過,不幸身亡,太醫也無回天之力。」
公主嘆道:「他是無妄之災,讓人好生安葬,一切按規制來。」
侯公度自然應是,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問。
公主卻好像能看出來:「你想問新君?」
侯公度苦笑:「是,非臣想問,是殿中幾位主官郎君,拉著臣打探。」
皇帝死了,齊王和楊妃子也沒了,皇帝這一脈算是被滅了個乾淨,章家倒也不是沒有近親,殿上那城陽王就是血脈最近的,也因為血脈的緣故,被皇帝防備了許多年,最後還倒霉地跟著一塊去了。
再選,就得從遠支里選,總不能真像章梵說的那樣,選個被貶到雁門的庶人章年吧?
眾人緩過神來之後,自然都有各自的小心思,但這些小心思最終都越不過一個人去。
那就是長公主。
長公主是陛下,現在應該稱為先帝了,她是先帝親封的長公主,封號比任何一位皇親都長。
安國邦寧長公主。
這封號與博陽、義安這等以封地為號不同,一聽就知曉其人地位不凡。
先帝在時,眾人也知曉天子看重長公主,有意捧高長公主,可那時先帝還在,皇子宗室血脈俱全,還未顯出長公主如何珍貴,如今放眼望去,一片荒蕪枯萎,茫然惶惶無所適從不知前路,竟只有這位長公主敢於孤身入京,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舉要了反賊的命。
乾坤抵定,力挽狂瀾!
名分是前,能力是后,若兩者相交,威力無以復加。
如果長公主是男人,現在所有人早就倒頭就拜了,哪裡還會糾結什麼新君人選。
許多話在喉嚨轉了又轉,終是被侯公度問出來。
「若殿下有意帝位……」
他侯公度都已經跟著走到這個地步了,不管公主做出什麼決定,他肯定也要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