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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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意帝位。」
出乎意料,這位並不缺乏城府的殿下,卻乾脆輕快地給了他答案,完全不留懸念。
侯公度忍不住面露驚詫,可又好像沒有那麼驚詫。
他本以為長公主有這個心,才順水推舟,但如今看來,古往今來,哪裡有女人為帝的,確實荒誕了些,公主顧慮重重,也是有道理的。
公主像看出他所想,忍不住笑了。
侯公度的忠心固然毋庸置疑,但他完全不了解公主的想法和意圖。
「侯將軍覺得,璋國眼下最大的危機,是皇位未定嗎?」
這個問題幾乎不需要思考,侯公度搖搖頭。
「是南朝的威脅。」
南朝日益坐大,就算沒有這次出兵,也會有下次出兵,吞併燕國的順利讓南朝同樣看見北朝的虛弱,他們遲早都會從某個地點發起這場進攻。
沒有皇帝,大家縫縫補補還能過,但若是被南朝打過來,大家可就是連人都未必做得了。
公主就問:「假使我為女主,登大寶,消息傳出去,前方將士會作何想?」
他們會先是一驚,尋思長安出變故了?
皇帝正當盛年,身體無恙,好端端的怎麼就換人了?
皇帝膝下明明有兩子,撇開剛出生的楊妃子不說,還有一個齊王,口齒清晰,已經快要過了夭折的年紀,怎麼突然就換了皇帝?
換就換了,為何還是個女主,長安定是出了重大變故,連皇帝和皇子都全軍覆沒了?
那他們這些人,還要怎麼打?還有死戰不退的必要麼?
侯公度的思緒代入前線,很容易就能想到這些。
誠然,他知道長公主能幹,他也知道賊首章梵已經伏誅,長安的局面已經穩定下來,但前線那些人並不知道,這樣曲折複雜的內情,也不可能三言兩語講清楚,大部分人是無法接受女主登基這樣荒誕的事實。就算李聞鵲與長公主有故,他可以接受,但他一面作戰,為了守住前線不潰而殫精竭慮,一面還要戰戰兢兢安撫人心,軍營嘩變又是常事,到時候只要南朝人抓住機會,陣前吶喊蠱惑人心,侯公度自己也是上過戰場的武將,自然知道後果。
退一萬步說,假如長公主在軍隊經營多年,人人都知其名服其膺,那麼這件事也不會有太大阻礙,畢竟在軍中威望與皇室血脈的雙重加持下,捨我其誰,別無選擇,局面會比現在更加順利,但長公主的十年都在柔然,也就是回到長安這段時間裡,因先帝著意捧高,才與眾人有了接觸。
「我想當皇帝,自然沒問題,雖說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女主臨朝,我也有信心一一彈壓阻力穩定局面,但那勢必要付出比男性君王多上許多的精力。前線暫且不說,世家高門必然會以此為借口群起攻之,先前我所支持的新舉官法,也會被他們藉機攻訐,朝中官員會馬上站隊,朝堂每日會為了此事爭吵不休。」
不管那些攻擊有沒有用,可以預見的是,很多人的精力都會被浪費在這些事情上面,外敵當前還內鬥不休,那這個朝廷真是一眼就能看到頭了。
在侯公度看來,長公主的清醒,哪怕放眼整個璋朝歷代君王,也是少見的。
很多話他不方便直說,長公主自己卻看出來了,她也直言不諱。
「若我是男子,現在就是再不想上,也得上,而且只有我一人能上。可話說回來,我若是男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登基,沒了這十年的歷練,我可能也只是一個渾渾噩噩不知民間疾苦的平庸君王,只會玩弄權術,最後被趙群玉鳩殺。許多事情,禍兮福之所倚,正因為我是女郎,反倒有了選擇的餘地。」
侯公度嘆道:「殿下思慮深遠,確實如此!」
公主道:「先將大行皇帝的後事料理好吧,眼下謝相也昏迷不醒,嚴觀海資質平平,許多事情有賴侯將軍多操勞了,我會儘快讓陸惟他們過來的。」
言下之意,她是不會登基,但也不會逃避責任。
這朝堂內外諸多事宜,若無長公主拍板,其他人是萬萬扶不起來的。
侯公度鬆了口氣,也不問新帝人選了,直接道:「殿下,章梵生前曾說,他已經派人將章年接回來,現在可能已經在路上,此事要如何處置?」
公主淡淡道:「雁門也在作戰,鍾離一死,程敬要維持已是艱難,若還將章年丟過去未免不厚道,哪日章年張口蠱惑人心,程敬必要頭疼。但章年是先帝欽定的罪人,讓他就此回長安,也會與先帝之意背道而馳。」
她黝黑如葡萄珍珠的眼睛看著侯公度,好像說了許多,又好像什麼也沒說。
此地只有他們二人,僕從一概在數十步開外。
哦,還有一個已經不會偷聽的死人宋今。
侯公度定了定神。
「庶人章年收到逆賊章梵之命后,一路疾行,因天寒路遠,不慎滑落山溝,屍骨無存,臣派人前往察看之後,找到其屍,已是魂斷命殞,殿下仁慈,念其血脈,讓人就地厚葬。」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裡還有點惴惴。
這是徹底解決後患的法子,但如果公主覺得他過於殘忍,那兩人本來因為這場政變而穩固的關係,就要出現裂痕。
但侯公度的確也不喜歡章年。
這位淮陽郡王可以說是長安權貴的典型代表,他將自己所有的小聰明都用在謀取私利上,可要是單純賺錢也就罷了,居然還與南人的數珍會勾勾搭搭,他倒是富貴雙全了,可那些在戰場上拼殺的士兵又算什麼?
便是命如草芥,總不該落得被背刺的結局吧。
可是先帝心軟,愣是留下章年一條性命,只是貶為庶人,章年未必感激,還可能心生怨懟,如今先帝出事,直系皇子也沒了,朝中想要讓這章年回來的人恐怕不少,尤其那些世族,放著現成一個傀儡,哪裡會不想要呢?
還有嚴觀海,親外甥齊王沒了,他也只能另謀出路,方才太極殿內張口試探,若非被長公主頂了回去,恐怕那心思就要跟野草一樣瘋長出來了。
如此看來,一個活的庶人章年,不如死了安生。
公主僅僅只是沉默片刻,沒有讓侯公度等太久。
她微微點頭。
在她身後,日暉透來,圍著頭髮染上一層金光。
那羸弱身軀彷彿屹立不倒的塔,反成了侯公度等人的依靠。
若沒有公主,若是沒有她……
侯公度不敢想。
他暗暗出口氣,頓時輕鬆許多。
幸好這位殿下不是那等優柔寡斷的。
也不像先帝那樣喜怒無常,經常會冒出一些常人想都想不到的點子。
對不想造反只想安安分分幹活的下屬來說,一位情緒穩定思路明晰的頂頭上司,是能給人帶來幸福感覺的。
宋今和章梵一死,其餘的混亂也只能稱為小事了。
長安百姓們甚至還不知道這一天的宮城內發生什麼驚世駭俗的變化,只知道不久之後大行皇帝的喪鐘敲響,朝廷昭告天下,帝崩,膝下空虛,暫由長公主攝政。
新皇帝呢?眾人不由要問。
南人都要打過來了,哪裡還管什麼新皇帝?有消息靈通的就結合自己想出來的,告訴他們,這長公主肯定是被推出來背鍋的,誰也不想當亡國之君啊!
街坊鄰居們也就似懂非懂恍然大悟。
戰爭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有勝仗,也有敗仗,長安百姓是弄不清楚的,他們只能從日常生活與往來商賈的隻言片語里窺見一些零碎情況。
平日倒是沒受什麼影響,物價曾經高漲過一段時間,但據說是商賈有意囤聚糧食製造恐慌引起的,很快就被朝廷出面彈壓下去。
陸敏的消息要比那些小老百姓更靈通些,所以他也就更加恐慌。
東面一直在打仗,先是齊州,然後是東平,再然後聽說連兗州都要丟了。
勝仗當然有,但敗仗也接二連三傳來,陸敏在小朝會是沒有座席的,他只是宴請嚴觀海時,聽他酒後說了。
再這樣輸下去,可就到洛陽了。
洛陽要是都丟了,那長安還能保住嗎?
陸敏越想越憂慮,忍不住開始找出路。
他首先想到博陽公主,畢竟兩人也算姘頭,雖然已經很久沒聯繫了,但博陽公主待他應該還有幾分舊情,陸敏就讓人提著禮物上門,想先試探一二,若是博陽公主將禮物收下,就意味著她想和好,那他再親自上門。
但派去的僕役灰頭土臉回來,據說博陽公主不僅把人攆出來,禮物也扔出來,還讓人在陸家僕役走後打掃前門,像是連沾上陸家兩字都嫌晦氣。
陸敏差點氣歪鼻子。
恰在此時,南朝派來和談的使者,據說因為趾高氣昂,又被長公主下令逐出長安。
陸敏頓覺不安。
我方本來就優勢不大,還自以為是,將南朝使者趕走,這不是不知死活嗎?!
陸敏覺得朝中參與決策那些人都是腦子進水的,只會圍著長公主阿諛奉承,若換了他,必是要趁機與南人談出個結果,偃旗息鼓休養生息才好啊,難不成真想亡國嗎?
唉,他早就說了,女人當家不靠譜,牝雞司晨,越俎代庖,這朝廷哪裡還有救?長公主把持朝政,遲遲不立新君,該不會是,她自己想要登基吧?
陸敏落了衙,回去就開始讓人收拾行李。
妻子何氏聽說之後過去。
「郎君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陸敏皺眉:「你新近說話怎麼越發不中聽了?什麼叫又?」
何氏笑了一下:「是我失言了,郎君這是要出遠門。」
陸敏:「我思來想去,朝局不穩,唯恐南人打來,還是告病回鄉下避避為好。」
何氏不解:「不是聽說也有打勝仗嗎,還不到那地步吧?」
陸敏:「早做準備,等到那時,長安定然一片混亂,要走也來不及了。對了,陸惟是否還與長公主走得近?」
何氏:「這我倒不曉得,四郎與郎君不是同朝為官嗎,你們沒碰面?」
陸敏:「我聽說公主有意招他為駙馬。」
何氏笑道:「郎才女貌,這是好事啊!」
陸敏怒道:「什麼好事,這是給家裡招災的禍事!若跟長公主結親,整個陸家還能跑得掉嗎?」
何氏:「……郎君怎麼總想著打敗仗亡國,您這話若是在朝堂上說,恐怕會授人把柄。」
陸敏的怒氣戛然而止。
他看著何氏,這個曾經也面容清秀的續弦年華不再,卻變得讓他陌生。
「陰陽顛倒,定招天災!」
他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罵何氏,還是意有所指,甩袖憤憤走了,儼然一副對陸氏夏蟲不可語冰的怒其不爭。
何氏面色平靜把人送走,回身又坐下來,拿起還沒看完的書。
女兒陸二娘過來,問父親又怎麼了,方才走時怒氣沖沖的。
「發癲罷了。」何氏面不改色道。
這場仗的確不太好打。
南朝這次氣勢洶洶,大軍壓境,肯定不是為了小打小鬧,占點便宜就回去,否則那些糧草輜重都回不了本,更別說分贓封賞,既然北朝不肯投降,他們必是要打出個結果為止。
持久戰是最耗糧草的,如今有勝有敗,兩軍在兗州附近僵持,李聞鵲力排眾議,不肯輕易冒進,朝中自然頗有微詞,彈劾猜忌的奏疏也少不了,但只要公主拿定主意,底下幾名重臣也意見一致,就可以維持局面。
但糧草的確是個問題,李聞鵲那邊來了幾道奏疏加急催促,再三提到糧草棉服不足,將士難以過冬,戶部又一直哭窮,說當初朝廷征討柔然,已經把財庫耗盡,現在元氣都沒恢復。公主要來賬冊,連躺在病榻上還奄奄一息的謝維安也跟著一塊熬夜算賬,再也摳不出一丁點多餘的物資,幸而他們還有一條後路——公主讓人去仙翁嶺,找到當初賀家商隊求而不得,馮華村村民為之喪命的金礦和鹽礦,將之開鑿挖掘,轉賣商賈,換取糧食運到前線,由此才解了危機。
這還不夠。
一旦前線吃了敗仗,有些不好的風聲,像陸敏這樣的人就會草木皆兵,迫不及待跳出來反對。
有反對長公主攝政的,有要求早立新君的,也有要求廢除新舉官法的,若是再碰上某地天災,地方官盤剝,災民揭竿而起,頓時就會憂患加重。
世家反對的未必是公主,他們只是不願意自己的利益被切割減少,即便先帝在時,也總能找到借口,但反對公主無疑是更為名正言順輕而易舉的理由。
災民們也不反對公主,他們只是想吃口飽飯,但是掌管地方的官員,別說愛民如子,能不剋扣需索過度已經是好官,又哪裡顧得上百姓生死,百姓只想吃口飽飯,又有什麼錯?
謝維安在病榻上養傷,每日昏昏沉沉,尚且能感受到那些疾風驟雨。
他生怕長公主頂不住壓力,扔下爛攤子一走了之,還給公主出主意,讓她以先帝的名義下罪己詔,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先帝身上去。
公主看上去倒還鎮定,也沒有焦頭爛額的憂慮,比成天想著保全己身富貴的陸敏倒還悠閑一些,甚至反過來安慰謝維安。
「謝相勿憂,趁此時機,看誰包藏禍心,正好一併收拾了。」
謝維安越發憂心忡忡了:「那些上疏反對的官員,都是地方豪強,盤根錯節,殿下若將他們殺了,家族裡定會兔死狐悲,製造更多麻煩。」
公主點點頭:「那些勢力龐大又一味掠取百姓的地方豪強,引得民怨沸騰揭竿而起,若是百姓衝殺進去將他們打殺乾淨,地方官也不會管的。」
「百姓手無寸鐵,那些人可是住在塢堡里,怎麼可能……」
謝維安忽然明白了什麼,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著公主,對方則朝他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若是先帝有這份魄力——
謝維安難免會浮現這樣一個念頭,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為他本質上與公主是一樣的,他們總是往前看,從來不想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後悔。
「聽說南朝使者前來和談,被殿下趕走了?」謝維安又問起一事。
「謝相與人周旋,你死我活之際,什麼情況下會提出和談?」公主不答反問。
謝維安想了想:「要麼是想迷惑敵人,要麼是自己這邊出了點問題,不希望繼續打下去了。」
「對極。」公主笑道,「他們本來就佔了上風,迷惑我們的情況不存在,那就是南朝內部不安穩,有人怕再打下去,讓吳王陳孟軍功聲望達到頂峰,反而威脅太子了。」
謝維安也笑了:「所以我們更要堅持打下去。」
只要熬過這一關,後面是輸是贏,還不好說。
內憂外患,一團亂麻,換作旁人早就手足無措,公主倒還抽空過來問候閑談。
謝維安就也漸漸安下心。
「有勞殿下紆尊降貴過來探望,臣今夜想必能睡個安穩覺。」
公主翹起嘴角。
「昨日,陸惟啟程離開長安了。」
重傷讓謝維安不如以往敏銳,一下沒能反應過來。
「陸廷尉這是,離京辦案了?」
現在內憂外患,不好好留在公主身邊出謀劃策,還去辦什麼案?
公主微微搖頭:「他去吐谷渾了。」
說罷又對謝維安露出一絲神秘甚至有些俏皮的笑。
「此事絕密,我只對謝相一人說了,謝相可不能告訴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