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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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西州?」
上官葵看著面前少女,有些愣愣。
「那我們的親事怎麼辦?」
「長安遭逢大變,我父還在作戰,高堂不在,我如何有心思成婚,想必世子亦作此想。此去西州山長水遠,若世子有心儀女子,不妨向長公主言明,殿下通情達理,定能為世子安排,我父那邊,我也會向他老人家說明情況,世子不必擔心。」
少女有條不紊,這番話想必也是她思慮良久才說出來的。
但上官葵卻有些如置身夢境的茫然,感覺自己還未睡醒。
誠然,他們倆會被綁在一塊,完全是因為先帝賜婚,上官葵起初也是不情不願,但在洛陽結識之後,他這份不情不願就變成了「算了反正就算不是白芷,下一個未必更好」的心態,上官葵甚至想著買點小娘子愛吃的零嘴,跟未婚妻套套近乎改善關係。
誰知道手裡的紙包還未遞出去,就聽見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她讓他如果有心儀女子,就另覓良配。
自己堂堂晉國公世子,哪裡配不上她了?
上官葵陡然生出一股怒氣,正欲質問,又聽見對方說話。
「你放心,此行是長公主之命,你大可回家稟告,晉國公不會怪罪你的。」
上官葵生生咽下到嘴邊的質問,頓時氣弱。
「你一個弱女子,去那山長水遠的西州做什麼!長公主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弄錯了?」
白芷只是望著他笑,沒有回答。
上官葵就明白了,這不是他能過問的,她定是奉了密令。
可什麼樣的密令,需要白芷去做?
上官葵隱隱知道自己這位未婚妻膽大包天,主動請纓潛入長安不止,宮變當天還敢跟著義安公主入宮,更是混亂中趕在太醫來之前為謝維安包紮止血——否則以他的失血程度恐怕都熬不到太醫趕到。
這些上官葵事後聽別人講起都覺得驚心動魄的場面,眼前少女卻安之若素。
興許是常在邊關日晒雨淋的緣故,她的膚色並不白皙,也不會像長安貴人那般去施粉敷白,所幸容貌肖母,還算俏麗,上官葵原先略不滿意,但礙於賜婚聖旨,也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只能將那些埋怨吞進肚子里,否則若是被父親聽見,定然棍棒伺候。
但現在,白芷主動提出可以解除婚約,他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感覺。
長公主以女子之身執政還不夠,還將主意打到他的未婚妻身上。
但這種埋怨就更不能開口了。
迎著少女明澈的目光,上官葵忽然發現自己能與她聊的很少。
白芷察覺不到上官葵那樣複雜的內心,她見對方不再說話,只當他答應了,便行禮告辭,客客氣氣。
老實說,這樁賜婚不唯獨上官葵,白芷自己也不滿意,可她年齡到了,不是嫁給上官葵,她爹總也要給她找人家的,這樁婚事好歹還是天子所賜,拒絕不了,白芷也就接受了。
若無意外,晉國公府上會多一個武將人家出身的兒媳,她也許無法適應公侯之家的生活,但她會努力去學做一個合格的貴婦,像滿京城的公卿女眷那樣,伺候公婆,生兒育女,一點點磨去身上的銳氣。
但現在,璋國的命運發生變化,她的命運也隨之變化,白芷毫不猶豫就把這個機會抓住。
比起當晉國公世子妃,她更願意接下長公主給她的差事。
反正現在她老爹忙著打仗,皇帝也沒了,誰也顧不上追究她。
實際上,白芷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她跟上官葵說的西州。
西州只是託詞,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吐谷渾。
白家祖上是歸附中原的吐谷渾人,幾代之後早已漢化,但是白芷自幼得父親教導,卻能通曉吐谷渾語。
此事雖非秘密,也鮮有人知,白芷不知道長公主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但她對白芷提及此事之後,白芷馬上就心動了。
「此去路途遙遠,你們身份保密,沿途經過郡縣,非但不會有額外優待,可能還需要吃些苦,你若不想去,現在也可以拒絕,我再另外尋覓通曉吐谷渾語的人即可,你不必擔心。」
當時長公主對她如是說道。
白芷幾乎沒有多加猶豫,就答應下來。
「我願意去!但是殿下,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是否方便告知我此行的同伴和目的,我也好早做準備。」
「與你同行的,是陸惟陸廷尉,還有一位遊俠。」
長公主似乎也不大確定,半晌才說出遊俠這個身份。
白芷不由訝異得微微睜大眼。
她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見多了各種軍中職級,也聽說江湖人的些許傳說,但那些江湖人,卻不是遊俠。
在她心目中,遊俠應該是像《遊俠列傳》里說的那般,輕死生,重言諾,好直諫,走遍天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遊俠雖然也遊離於朝廷律法與尋常百姓生活之外,卻不是江湖人,他們更像是先秦以來的一種符號。
「這世上,真有遊俠?」白芷訥訥問道。
公主撲哧一笑:「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等見了面,你可以自己判斷。此人周遊天下,去了許多地方,也包括吐谷渾,正好當你們的嚮導,能省去許多繞彎路的工夫。」
白芷點點頭:「那到了之後呢?」
公主道:「如今南朝進犯,雙方有輸有贏,僵持不下,此曠日持久之戰,南朝那邊篤定我們只能正面作戰,所以你們此行,是去說服吐谷渾王,也不需要讓吐谷渾與我們結盟,只要他們願意出兵去侵擾南朝後方,給南朝製造麻煩,我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吐谷渾邊境與北朝相接的多,但也有一小塊與南辰相接,翻山可抵南辰的扶州,再深入蜀地,只因多山難行,一般無人注意。
白芷恍然,難怪公主要她這個通曉吐谷渾語的人去。
「可是吐谷渾人願意跟我們合作嗎?」
「只要是人,就會有訴求,這一代的吐谷渾王紫赫奇一直想有所作為,否則當初也不會收留何忡,吐谷渾畢竟地處西北,物資不如中原豐饒,雙方各有所求,必然有些東西是他們需求的。何忡,他雖然叛逃吐谷渾,但陛下已經駕崩,此事也有了更多迴旋的餘地。」
公主沒有說得很詳細,但白芷也沒有再追問,因為她知道許多事情現在說了也無用,還得等他們到了之後再隨機應變。
從頭到尾,白芷甚至沒有想起上官葵,直到公主提醒她。
「但你現在與上官家畢竟有婚約,此事你還是得親自向上官葵解釋一二,若你想好了,上官家那邊,我自會為你轉圜。」
白芷答應下來,但是跟上官葵解釋什麼,她還沒想好。
兩人原就不熟,是被賜婚硬綁在一起的,上官葵能名正言順擺脫她,想必也是歡喜的。
直到白芷告辭離去,上官葵都彷彿還在夢裡,腦子有種隔絕外界的遲鈍感。
他仍舊不太相信白芷輕易就放棄這樁對她而言完美無缺的婚事,心裡有點生氣,卻不知道向誰發泄,渾渾噩噩回到家,看見父親晉國公,他第一個念頭是給父親告狀,讓父親去向長公主施壓。
晉國公卻先於他開口:「你的婚事,恐怕要延後了,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另覓良緣。」
上官葵懵了一下,父親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通情達理?
「父親,長公主怎能如此,說把人叫走就叫走,那白氏……」
晉國公抬手,示意他先聽自己說。
「你與白氏,原本八竿子打不著,門不當戶不對,是先帝為了拉攏白遠,方才給他女兒找的這麼一樁婚事,對白遠來說,自然是千滿意萬滿意,可對我們來說,卻不是如此。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說找世家門閥聯姻,也從未與武將結過親,你母親上回得知你這樁婚事,整整好幾夜沒睡著,慈母心腸,這些你都不知道,我們也不想讓你徒增煩惱。但現在不一樣,既然長公主發話,有機會名正言順解除婚約,那我們就順水推舟。今日長公主召我過去,說了此事,我也已經替你說了,婚事可以暫時作罷,待局勢穩定之後,她再為白氏尋覓一樁更好的姻緣。作為補償,我會認她為義女,待白氏辦差順利回來,想必還有鄉君封號,對她來說也不虧。」
「可是……」上官葵聽到這裡,忍不住要反駁,「可先帝和長公主都要對世家下手,父親,您到現在還沒看出來嗎?跟世家聯姻並不能保全一世富貴,那趙群玉什麼下場,您也看見了!」
「趙群玉是因為專權才不得善終!」晉國公瞪他一眼,「平日讓你多讀書你不聽,現在半桶水就來晃蕩!世家根基深厚,幾百年來因循至此,哪裡是想拔除就能拔除的?咱們家祖上也非世家,不過是跟著太祖起事的尋常人家,若不跟世家聯姻,就你這資質,到你這裡必然沒落!那白遠雖然受重用,可說到底他不過是武將,一旦這次戰事不利,他有個萬一,白氏就是孤女……」
上官葵又忍不住插嘴:「如果白遠戰死沙場,那南人長驅直入,打到長安來,咱們也要當階下囚,您還有什麼資格在那裡討論跟世家聯姻不聯姻的?」
晉國公大怒:「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嘴巴發癢是不是,馬上給我滾!再不滾我讓人把你嘴打爛!」
說罷抄起手邊畫軸就朝他扔過去!
上官葵眼明手快閃過,一溜煙跑得不見影了。
這也是父子間的常態了,上官葵有恃無恐,只是跑到門口,腳步卻不由慢下來。
他站在晉國公門前,頭頂是公府牌匾,幾代富貴,沉甸甸壓在身上,既是榮耀,也是重負。
白芷有處可去,他離開晉國公府,卻不知能去何處。
上官葵望著大街左右,頭一回心生迷茫。
離開長安那天,長公主輕裝帶了一名侍從前來送行,白芷卻沒有看見上官葵。
她與上官葵本無太深的感情,見狀自然也不意外。
反是公主與陸惟這對本該依依惜別的有情人,並沒有出現什麼執手相看淚眼的場面——雖然兩人還未成婚,但朝廷上下基本已經默認陸惟將會是未來的駙馬——公主與陸惟僅僅是交換了一個情思繾綣的眼神,大有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前者就走向另外一個白芷並不認識,卻要與他們同行去吐谷渾的人寒暄。
「好久不見,你倒是變了許多。」
白芷一聽就知道了,這應該正是公主說過的「遊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