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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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中等個子,面色黝黑,又戴著斗笠,像鎮日在田間耕作的老農,渾身上下平平無奇,走在路上也不會有人注意第二眼,唯獨身後背著一把似劍非劍,似刀非刀的兵器,看上去的確像個遊俠江湖的浪子。
「多賴殿下關照,這段時日我一直往西走,跟著商隊走到很遠的西邊,又重新返回,見了許多人,也經歷許多事,終於知道自己當日的衝動魯莽,也終於能來與殿下道謝,多謝您當日放我一條生路。」
公主笑道:「這是你自己的造化。如果當日你濫殺無辜,現在下場也會與你的同伴一樣,因你一絲善念,方才有了後面的善果。這次倒是有事情要勞煩你。我們家駙馬要前往吐谷渾伏俟城,途中還要接一些人,再去見見吐谷渾王,也許會有危險。」
她與陸惟還未成婚,說起「我們家駙馬」倒是圓融無礙,更無羞澀,連白芷都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一下,又悄悄去觀察陸惟,後者並未露出反感不適,似已默認這個稱謂。
黝黑男人點點頭:「陸郎君已經向我說了,不敢說勞煩,我過去的時候摸索了些近路,如果快的話,一個月後就能給殿下傳來音訊了。」
公主眉眼彎彎:「那我就等各位的好消息了。」
此人說話不倫不類,古古怪怪,白芷聽他與公主交談,明明每句話都能聽懂,可是裡頭又好像蘊含許多內容,他們沒有點透,自己也無法深究。
他們道別的地方在長安城外,距離他們說話不遠處,就是進進出出的百姓。
近來進出長安的商賈馬車反倒增多了,一輛接一輛,有的上面還運著糧食,官兵護送入城,孩童頑皮拿著樹枝去戳板車上的麻袋,戳破了孔流下金燦燦的粟米,很快被發現好一頓叱罵。
有些人說這是從東面過來避難的世家,隨身攜帶自家糧倉,又有人說這是南朝敗了繳獲的戰利品,但后一種說法很快就被駁斥——怎麼南朝打了敗仗,光運糧食不見戰俘,也沒有金銀財貨?
無論如何,在眾說紛紜之下,運入長安的糧食反正是肉眼可見增多,官倉每日進進出出搬卸麻袋的人員動作也未見停歇,看見如此之多的糧食,百姓心裡逐漸安定下來,長安城中的物價也很快趨於平穩。
這些事情,幾乎不見朝廷發下什麼布告,卻春風化雨,不知不覺就達到安撫人心的效果。
白芷看在眼裡,若有所思,漸漸出神。
直到陸無事喊她上車。
白芷坐在馬車裡,撩起帘子往回探看。
公主見她探出頭來,不由笑了一下,還朝她揮手。
白芷心裡甜滋滋的,沒有遠行惆悵,也高興地跟公主揮手。
那淺色衣裙襟飄帶舞,柔弱如同隨風搖擺的嫩柳,可那嫩柳卻似腳下生根,無論風勢如何都無法動搖根基。
「我好喜歡長公主!」
馬車駛出很遠,見公主身影已經模糊到看不清了,白芷才坐回去,語出驚人。
但除了上車來議事的陸無事露出驚異眼神之後,風至反倒英雄所見略同地點點頭。
「我也喜歡殿下。」
陸無事驚疑不定,來不及判斷自家郎君是不是突然多了兩個情敵,就聽見白芷繼續說道——
「長公主生得好看,又風趣幽默,不管多大的事情到了她手裡,好像都輕輕鬆鬆,我看見她,比看見我未來夫君都覺得可靠呢,若長公主是郎君,我定要與陸廷尉搶一搶的。」
陸無事:……
白芷又道:「風至姐姐,你跟隨殿下的時間長,能不能與我說說?」
風至笑道:「不如就從我們與王二的認識說起吧,正好,陸無事也在,秦州當時發生的許多事情,我只看見了一面,得他來幫忙補充。」
左右路途遙遠枯燥,陸惟那邊也與王二在談事情,不需要陸無事去礙眼,陸無事聞言不由跟著回憶起來,越想得仔細,就越發覺得驚心動魄,險象環生。
而他們能安然無恙坐在這裡,更近乎是一場夢,一個奇迹。
王二是這場奇迹的一部分,也是黝黑男人的名字,白芷聽了一路,對其人既熟悉又陌生。
待到陸無事和風至相互補充,講起那段秦州往事,她才知道,公主他們一路從柔然回來,到底經歷了什麼。
外面風聲呼嘯,車內呼吸漸重,白芷彷彿也置身那兵荒馬亂的城池之中,四處都是趁火打劫的亂兵,抬眼就是燒殺搶掠,原本悲苦的流民成了作惡的主犯,始作俑者隱藏幕後,借刀殺人,大義凜然。
所有人的惡都有原因,所有人並非憑空為惡,就連那禍首方良,也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才變得憤恨惡毒,滋養那大逆不道的野心,但野心凝練為鮮血,又在風至和陸無事的講述中幻化為實體化的血腥氣,一點點瀰漫車廂。
眾生顛倒,修羅萬象,殺人的,吃人的,吸血的,啃噬骨髓的,俱都幻化為六道里變幻無常的眾生相,令白芷頭暈目眩。
她自以為在邊關看見鮮血,學會自保的武藝,就可以走遍天下暢通無阻。
在上官葵面前,她雖然嘴上沒說,心裡未嘗沒有一種優越感:我是見過世面的,而你雖然貴為晉國公世子,卻是養在錦繡堆里的富貴花。
但此時此刻,她方才驚覺,自己那點微末的優越感,是多麼幼稚,多麼可笑。
她這點自以為不必倚仗父親也能生存的本事在亂世之中什麼都不是。
白芷設想自己站在上邽城中,迎面而來是不分敵我的秦州府兵,是搶紅了眼從災民變成強盜的流民軍,她能做什麼?她只能提起劍,擋掉幾把沖她砍來的刀槍,殺掉幾個欲對她不軌的匪徒,然後步步後撤,也許是躲入民居,也許是看不過他們對婦孺動手,最後葬送小命在此。
而長公主——
長公主他們,竟能從這樣的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
相比起來,白芷那引以為傲的入宮冒險,在朝會上拔刀相助,出其不意拿下章梵等人,她自以為驚險的宮變,比起秦州當時,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還有王二。
那個貌不驚人的王二,竟是流民軍首領。
本該死在那場混亂之中的罪魁禍首,卻反倒撿回一條小命,出現在他們面前。
「憑什麼?」白芷說話時,方才發現自己屏住呼吸許久,不由大口喘氣,聲音沙啞。「他憑什麼能活著?」
即便他沒有殺人,但如果不是他引領流民入城,無辜百姓也不會遭殃。
憑什麼那些人都死了,而始作俑者的王二,卻還能活下來?
「許多年前,秦州遭逢天災,官倉都被上任牧守挪用清光,整座上邽城拿不出一粒糧食,當時方良剛剛上任,各方下屬都來哭訴求助,他無計可施,只能親自挨家挨戶去敲門,找當地豪強借糧,卻沒有一戶人家肯借。無奈之下,他只能趁夜去隔壁州府借糧,那些豪強世族記恨他借糧時強橫,便使人到處散布謠言,說方良捲走了官倉糧食連夜逃跑了。」
陸無事緩緩道,白芷和風至聽得呆住。
風至:「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陸無事道:「我們回京之後,郎君翻閱舊日地方呈上的奏疏和六部記錄的卷宗,從中得知的。」
白芷忍不住追問:「後來呢?」
陸無事道:「後來,飢餓憤怒的百姓擁到郡守府,砸開了大門,進去搶掠一通,還將方良的老母和年幼的兒子拖出來毆打,他兒子因此被打成重傷,等到方良千辛萬苦借了糧回來,看見自己遍體鱗傷的母親和兒子,就驚呆了。」
這可能是後來他為何對世家下狠手的原因,但方良已死,罪無可恕,沒有人會去深究一個反賊的心路,正如那些陳年舊事早已塵封在過往卷宗里無人問津。
白芷已經忘記詢問此事與王二有什麼關係,她被這樁陳年舊事徹底吸引住。
「這些百姓怎能這樣?!」風至也怒道,「不分好歹,愚蠢之極!」
陸無事點點頭:「他們是愚蠢,可他們餓著肚子,只想吃口飽飯,有錯嗎?同樣的,那些流民入城,一開始只是為了飽腹。如果你認為百姓沒錯,那流民也沒錯,如果百姓有錯,那後來他們被流民打砸,豈不也是一種輪迴報應?」
白芷:「這、你這是詭辯!」
陸無事笑道:「這些都是長公主說的,我只是照搬過來罷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種狡黠,好像在說,你不是喜歡長公主嗎,怎麼能不贊同她的話。
「郎君說,倉廩實而知禮節,當人人都飽暖無憂,讀書明理的時候,當然人人都理應知恩圖報,通情達理,但若不是呢?」
但若不是呢?
白芷沉默下來。
她想象自己生在小民之家,父親不是白遠,而是一名尋常百姓,平日里以木工為生,天寒地凍時沒有活計,全家人日子難以為繼,只能依靠母親的綉活維生,此時若有像晉國公世子那樣的人家來提親,哪怕只是要她進門去當個婢妾,她還會反對嗎?
自然是不會的,她非但不會拒絕,可能還會歡天喜地,慶幸對方願意看上自己,因為這門婚事由此能帶來一筆財貨,改善全家人的日子,讓父母不必再那麼辛苦。
又若是遭逢了災年,他們一家人淪為流民,只能跟隨人群四處流浪,她父母也許因為疼愛女兒,沒有將她換出去當「兩腳羊」,可一旦有王二那樣的人打開城門,登高一呼,他們會不進城找糧食嗎?
不會的。
生存是人的本能,說不定她還會不擇手段多搶一些,以便讓年老力衰的父母能活得更久一些。
不知不覺,白芷竟流淚了。
風至嚇一跳,忙拿出帕子,又輕輕拍她。
「白小娘子,你怎麼了?」
白芷搖搖頭,抬手拭去淚水,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天真幼稚又褪去了一些,對王二好像也沒有那麼反感了。
「先前殿下說我們路過梁州要接了人再一起走,是還有什麼遊俠要與我們同行嗎?」她問道。
風至笑道:「這回不是遊俠,是一家子老弱婦孺,他們是何忡的家眷,當時何忡離開長安,原本是奉命要去西州上任的,結果他直接跑到吐谷渾去了,家眷都留在梁州,他無法來接,朝廷也不可能放人,如今我們正好要去吐谷渾,殿下就讓我們順道將何家的家眷都給他送過去。」
陸無事蹙眉:「何忡對北朝恐怕恨之入骨,斷不會因此就鬆口當我們說客吧?」
風至道:「我也不知,但殿下說送了總比不送好,反正對何忡那樣的人來說,我們拿捏他的家眷,不僅無用,反倒徒增他的恨意,委實沒有必要。」
只是當時先帝在位,先帝恨極了何忡出爾反爾,肯定是不許放人的,此事也就擱下了。
旁邊白芷靜靜聽著,忽然出聲。
「兩位也與我講講何忡的故事吧。」
……
城陽王世子邁著小短腿,努力越過門檻,身後侍從想抱他起來,卻被他拒絕了。
雖然竭力維持平日的禮儀,但在走入這間屋子時,章曉的腳步還是禁不住快樂起來,蹬蹬蹬跑上前。
「姑母!」
他看見雨落手裡遞來的蜜煎簽子,直接眼睛一亮,整張小胖臉都跟著容光煥發。
簽子上串了好幾種蜜煎,有蜜棗,枇杷糕,桑葚糕,甚至還有西域來的葡萄乾,還灑了雪白的糖霜,看一眼都能讓小孩子口水泛濫。
章曉眼巴巴瞧向公主,見公主點了頭,這才伸手接過雨落手中的簽子。
「謝謝雨落姑姑!」
公主也在吃蜜煎簽子。
這簽子還是陸惟弄的,他聽公主老說理政容易肚子餓,便想了法子,將她喜歡和他喜歡的蜜煎都串在上頭,原本這簽子上還有陸惟最愛的蜜筍,卻早已被公主偷偷摘掉了,全都串在章曉的那串簽子上。
章曉一口蜜筍含在嘴裡,鼓鼓囊囊,眉頭皺起。
這味道……
好怪啊!
然後他就聽見長公主問自己。
「章曉,你想不想當皇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