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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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從兩人到兩國,從做買賣到涉及生死攸關的利益,素來都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公主要燕國,陳逕索性就要整個北朝,一個比一個誇張,誰也寸步不讓。
但其實他們心裡誰都很清楚,兩人的話都不現實,最後落在紙面上的,只能是雙方實力的體現。
南朝這邊,當時滿朝都喊著要出兵時,陳逕是反對過的。
他不能不反對。因為如果他不出聲,吳王就會覺得其中有詐,反而不肯堅持出兵,陳逕一反對,吳王反倒是來勁了,要求出兵的聲音更加堅定。
但吳王也不是一味的魯莽,他一面暗中聯繫資助柔然人,讓他們去侵擾璋國北面,一面通過洛陽的事情吸引長安朝廷的注意力,最終在幾面布局的前提下,一開始佔據上風,加上璋國皇帝駕崩,變故接二連三,有一段時間南朝不少人甚至覺得天命在我,南朝註定能夠一統天下。
以璋國的體量,只要不昏頭,對手就很難速勝,而只要南朝這邊無法速戰速決,就會拖成長期對峙,從而喪失優勢。
長安平定宮變和李聞鵲以少勝多的消息傳來,陳逕就知道,吳王陳孟勢必沒有辦法繼續打下去了。近一年來的戰爭耗費了大量兵力財力,為了保證軍需,吳王甚至提出加收民間賦稅,此舉被陳逕這邊的人堅決反對,最終並未實行,也因此,人人都知道,太子與吳王之間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了。
原本,吳王仗著建平帝的偏袒,強行把這場不佔優勢的仗打下去,朝中已經頗有微詞,等建平帝突發疾病倒下,朝政順理成章交由太子代理之後,陳逕馬上就提出和談,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北朝談妥,最終出現在這裡。
吳王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他不甘心也沒用,近一年來雙方雖然各有輸贏,但打到後面已經難以為繼,大家都吃不消,如果硬要打下去,北朝越挫越勇,韌性太強,又有源源不斷的糧草補給,南朝反倒吃虧一些,原本已經佔有的燕國,很可能也會保不住。
這,就是雙方展開和談的前提。
陳逕從公主的漫天要價里聽出弦外之音:她這次親自過來,不是來吃虧的,如果不能分到滿意的好處,不排除回去還有繼續打的可能性。
「吳王堅決要打,這次若非我出面,他多半還是要繼續打下去的。」陳逕似真似假地笑道。
公主眨眨美目:「我還以為太子殿下也想打下去呢,你是不是知道我最敬慕英雄,想要把璋國徹底打贏,好讓我作為戰利品?不如你取代吳王成為主帥,我們再打上幾場,等你也過足癮了,我們再談停戰的事?」
陳逕知道對方肯定已經知曉他和吳王兄弟不和的事情,就算陳濟不說,這在南朝也根本不是秘密,他只是沒想到,對方竟強硬至此,非但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還公然出言挑撥,直接將他的後路堵死了。
這下子,他算是知道她的難纏了。
可就算如此,對這個女人,陳逕竟還沒有半分反感。
立場不同,本就應該各出奇謀不擇手段,若是章玉碗內里與表面一樣柔弱,才會讓他失望。
於是陳逕還笑了出來。
「我是不想打,可事情之初,滿朝上下都想打,我縱是反對也無用,總得等倔強的吳王嘗試過了,無話可說了,我才能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北朝有亂臣顛倒乾綱,幸而公主力挽狂瀾,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太子也非萬事萬能,公主當能理解我。」
陸緋心下皺眉,沒有說話。
公主意外於他的坦誠,便也笑道:「那麼太子殿下現在能作主了嗎?」
陳逕坦誠道:「勉強算是能吧。」
公主望向陳濟。
陳濟清了清嗓子,進入正題:「不若我來說吧,論出身,我是土生土長的南人,論身份,我現在卻是正兒八經的北朝官員,對兩邊情況也算是知根知底。長公主方才是說笑,燕國呢,我們肯定是吞不下的,即便你們敢送,我們現在也不敢收,但是你們派來的使臣要以兗州為界,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建議是,燕國一分為二,我們占樂陵、齊郡等地,剩下的歸貴國,為表誠意和彌補,我們可以適當付出一些財貨,這樣雙方都不吃虧,二位以為如何?」
他侃侃而談,儼然已是一位北朝官員,哪裡還有半分南朝皇子的影子?
這種場合不容有失,陸緋只能借著去拿茶杯的動作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震驚。
他忽然發現太子所言是對的,由於這位越王以往的不起眼,以至於朝堂上下對越王太過低估,這次為了和談,朝中吵作一團,有主張繼續打的,也有建議離間北朝君臣,或刺殺北朝長公主的,唯獨沒有人提及越王。
這個留在北朝為質的越王,似乎被所有人遺忘了。
就算看到他出現在長公主身邊,陸緋也下意識將其當作吉祥物與擺設。
直到對方代表長公主開口,陸緋這才驚覺,越王不止是越王,更是徹底投向北朝的人了!
放著堂堂皇子越王不做,跑到北朝任職,這北朝到底有何魅力?
又或者,長公主用了什麼手段留下越王?
作為一個男人,尤其是在南朝那樣皇帝愛美色,臣子們也跟著喜愛賞玩美人的氛圍里,陸緋免不了想得更多,也更複雜。
就在陸緋出神片刻的間隙里,陳逕已經說話了。
「齊郡是舊日燕國的首都,也是吳王如今所在的大本營,你們想要這裡,是斷然不成的,我固然想促成和談,公主與三郎也要公平些,讓我能向朝中交代。」
陳逕絲毫沒有動怒,不疾不徐,未語先笑,便是談論這樣嚴肅的話題,也能令人如沐春風。
公主想道,南朝太子經營十數年,那數珍會遍布南北,的確不是尋常人。
「那以太子殿下所見呢?」她開口問道。
「樂陵、渤海可以給你們,但如你們所言,北朝需要付出財貨來交換,這筆買賣不應該是一次性的,以後每年都要給。這樣的條件,貴方應該能接受吧?」陳逕道。
陳濟微微皺眉。
每年付給財貨?那不成實際意義上的進貢了?
他正要說話,陸緋卻已先一步開口。
「太子殿下,還請借一步說話。」
陸緋音量不高,但正好讓三人都能聽見。
陳逕面色不變:「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就好了,不必避著公主和三郎,孤事無不可對人言。」
陸緋只好硬著頭皮道:「太子殿下,臣以為此事不妥當,我們出行前,陛下並未首肯出讓樂陵與渤海。」
陳逕微微一笑:「陛下龍體欠安,令我攝政決策,我不惜己身,親自前來,陸相卻說我作不得主,是這樣么?」
陸緋忙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公主與陳濟對視一眼,都沒想到南朝的矛盾就這樣絲毫不避諱赤裸裸地揭開來。
太子監國攝政,與之同來的右相陸緋卻不是與他一條心。
雖然陳濟早就知道南朝人心傾軋,各有圖謀,但再次親眼見到,心裡也未免感嘆,甚至有一絲微微的慶幸——
慶幸自己早已不必身在泥沼無法脫身,璋國雖然也有些麻煩,但只要上位者腦子清醒,下面聰明卻不自作聰明者占多數,這個國家總歸還是能蒸蒸日上的。
變故就在陸緋忙著思考措辭時發生了。
站在陸緋左側的人忽然一躍而起,手中寒光驟閃!
但他的目標卻不是陸緋,而是陸緋對面的公主!
四人雖然分作兩邊,但望月亭位置有限,距離也近,否則公主和陳濟不至於能聽見,如此一來,兩邊護衛人手也就距離極近,這刺客暴起發難,劍尖如流星瞬間點至公主額頭,殺氣森然,狂潮般紛涌而至!
從陸緋的視角,他看得清清楚楚,並且下意識就叫了出聲。
叫顯然是嚇不住刺客的,對方去勢迅猛,眨眼工夫已經能將公主置於死地!
然而公主動作更快,在劍尖幾乎戳上她肌膚的剎那,她也飄然而起,身形後撤,刺客一招不至,撲了個空,而此時陳逕的手也已經伸過來——
陳逕直接抓上刺客的劍柄,後者將手滑開,劍鋒順勢將他的胳膊劃出一道傷口,陳逕視若無睹,順勢擋在公主身前
就耽誤了這麼一會兒,公主那邊的人已經紛紛抽出兵器圍上來,公主被擋在重重人牆後面,眼看錯失先機無法得手了,刺客果斷調轉方向,返身掠向陸緋!
陸緋想不到對方還有如此不講武德的操作,直接驚呆了,哪裡還能反應過來,他身後護衛原就是太子的人,此時早就簇擁在陳逕左右,誰能顧得上陸緋,畢竟在場重要人物有許多,陸緋還是排在最後的。
「救……」
陸緋驚慌失措,沒能來得及後退,直覺胸口一痛,刺客的劍已經插入他胸前,他臉色全無,軟軟倒在地上,連刺客被人當場殺了都沒發現,只覺得自己這回是在劫難逃了。
早知道這次說什麼也不該來的!
「陸相,刺客已經伏誅,你還不起來嗎?」
恍惚間,陸緋好似聽見越王的聲音。
「不,我……我中了一劍,恐怕不太好了,能否請個大夫過來?」陸緋顫顫巍巍,魂飛魄散。
他暈頭轉向,偏生昏不過去,還能清楚看見太子的好整以暇,與其他兩人看戲般的眼神。
這些人恐怕恨不得自己死吧,還有太子,自己方才當面頂嘴,讓太子下不來台,他必然記恨,早知道自己就不該出這個頭。
陸緋失魂落魄地想道,就聽見陳濟道:「那劍只入兩分,恐怕才剛剛刺破你的皮,難不成陸相天賦異稟,心還長在皮外?」
公主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陸緋愣愣抬頭,又低頭摸了摸傷口。
真正傷了胳膊的陳逕,此時反倒不聲不響任人包紮。
陳濟惡意道:「堂堂辰國右相,連這點小傷都尋死覓活,還敢當著敵國來使的面肆意指點當朝太子,我當你們為何連連失利,原來是陸右相這樣的人多了!」
陸緋臉色忽青忽白,一口氣堵在喉嚨,偏雙頰火辣辣的,反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