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補玉山居(131)
回到家裡,他在電腦前寫著什麼。***一個特好的角度和機會。只要一下他就會倒下來。她打不動了,否則她會把那個十公斤的啞鈴掄上去。她回到卧室,打開電視,不斷地換頻道,裡面的人都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唱歌,歌聲又銜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聲中。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一口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放心。等你像個母親的時候,孩子會回來的。\"
她關了電視,急匆匆抓著乾燥瘙癢的小腿。她一聽他說話身上某個地方就會奇癢。他看著她抓。
\"你看你還像個母親嗎?\"他說,\"你連個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嗎?\"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啞了。她扭過頭,見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兜里,看著她。他可以以這副神看一捆破報紙。她想起他有關零的宏論。這個自我珍惜,只毀別人不毀自己的超級壞人。她想她會很快從網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學校信息,然後一個一個地去查找。或者,更簡單一些,等女兒回家時她直接從孩子那兒把校名問出來。
但她現女兒幾乎已經不認她了。周五下午,她聽見父女倆有說有笑地走出電梯,趕緊打開大門,叫著女兒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兒頓時站住了,那個想往父親身後躲藏的企圖凍結在她的姿態里。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尷尬最賤的母親,對孩子笑著,厚顏地說:\"怎麼連媽媽也不叫啊?\"女兒從她旁邊走過去,走進家門,脫下鞋子。她的父親跟在她細小的身後,也脫下鞋子。她像個非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趁人沒來得及關門尾隨著走進去。還得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所以無所謂地繼續叫著女兒的小名,問她晚飯要不要去吃麥當勞。女兒回過頭。她終於理睬母親了。
\"叫誰呀?我又不是嬌嬌。\"七歲的小姑娘說。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嬌嬌了。\"
她轉頭瞪著他。還嫌他在母女倆之間離間得不夠,連她給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說轉學是個好機會,可以把老名字改了,這樣更安全。她當然懂他所說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頭換面的勾當終於輪到七歲的孩子頭上。安全現在是他的空氣和水,安全對於他就是健康、舒適、營養、美味。住在芸芸眾生的兩居室公寓里,混在趙錢孫李中間,壁櫥里一皮箱充滿樟腦氣味的鈔票所能買到的生活都不豪華,只有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無奇才是豪華。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說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樣,女兒在同學中有關她父母的談論,都是缺口。為了保衛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歸正了,從來是單位-家,兩點一線,任勞任怨地做個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鄰眼裡,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裡,行為上很少出現灰色地帶。他能那麼老實,證明警方的風聲又緊了。他有內線。他能那麼老實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華一樣,是種特殊能量,不釋放出來會憋出毛病。
他們又一次搬家,搬到東四一帶的一個中高檔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裡鄉親那一套,在餐桌上擱一個盆,水盛得半滿,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裡。然後她用三個筷子豎在水裡,一面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面請筷子們站住、站穩,假如它們聽得懂她的誓,為她不吸毒的誓作證,就站住。她還說,筷子們應該記住,假如她毀誓,人鬼神都會毀滅她。筷子若有靈,就站住、站穩。他在客廳讀報,聽見她嘰哩咕嚕地滿嘴是話,卻又聽不清詞句,便走到和廚房相連的餐廳。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順著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聽她講到過這個愚昧的賭咒法,因此他問她在咒誰。她不理他,重複給筷子們喊操令,讓它們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變得越來越重,站住了。它們比人還聽令,站得比人畢恭畢敬。
她向他轉過頭。從他的眼光里,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樣一動不動,整個廚房都是魔氣。她要他答應,一旦她戒毒時間到了兩星期,就證明她成功了,他必須把女兒的學校告訴她,周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說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麼?不相信人?人他從來都是相信的,只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里,人可以不找毒,可毒會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