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連環套(1)
一
朵的命運早在她未出生前六十年就已埋下了很重的一筆。朵怎麼也料想不到,還在她未出世的時候,世間已經為她預備下了一個小小的人生之環。是的,假如沒有那麼一個漆黑的夜晚,假如沒有那種萬分之一的可能,朵也許就是另一種境況了。那是八十一年前的事了。朵的爺本是一條精明豪爽的漢子,新婚不久,家裡日子也過得紅火。很平常的一天,朵的爺在鎮上賣了一頭驢,驢賣了好價錢,心裡自然高興,就在鎮上喝了酒。酒家是熟人,極會奉承,經不住一勸再動,於是從午時三刻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兒。酒是喝多了,一條驢腿也喝進去了。酒氣架著,夜風吹著,就跌跌撞撞往家趕。一直到夜半三更,才摸黑回到村裡,摸黑上了床,摸黑在新婚不久的朵的奶奶身上撒下了酒的種子……而後朵的爺翻身睡去,一覺睡到紅日東升。事再簡單不過,朵的爺此後沒留下一絲一毫的記憶,那頭驢的錢散散亂亂地撒落在麥地下、河溝里、井沿上,而朵的爺卻完好無損。一頭驢就這麼消失了,朵的奶奶小小地埋怨了幾句,朵的爺也十分懊喪,誓不再喝酒。一切就這麼自然地過去了。
十個月後,秋莊稼上場的時候,朵的奶奶生下了一個兒子。兒子白白胖胖的,身上各樣物件齊全,就是不會哭,是個呆兒。呆兒是無法選擇的,朵的爺和奶自然也不想生下這痴貨。但生了,就得養。
時光荏苒,呆兒一天天大了,人傻傻氣氣的,卻有著野驢般的體魄。朵的爺和奶眼看著兒子一天天大了,香火大事就時時地浮在心頭上。按說呆兒是娶不上媳婦的。假如呆兒沒有媳婦,也就沒有朵,沒有了以後的事。可鄉下人的耐力和韌性是驚人的,只要有了一個小小的念頭就畢生去做。於是,在呆兒三十八歲那一年,朵的爺和奶終於用畢生的心血——十畝好地一所瓦屋的代價,為呆兒買下了一房媳婦。
二
這媳婦是東鄉劉家的閨女。閨女是不傻的,也算是有幾分姿色,只是家窮。劉家原也有幾畝薄地,可爹是大煙鬼,吸著吸著就把整個家產吸光了,就賣了閨女。閨女死活不願,哭過也鬧過,但終究還是嫁過來了。於是就成了後來的朵的娘。
朵的娘嫁過來的頭一夜是不堪忍受的。在鋪著紅炕席的新房裡,朵的娘對朵的爹那滯的目光產生了無限的恐怖。紅燭燃盡之後,房裡出了狼嚎一般的呼叫,那叫聲使全村人怵……後半夜的時候,朵的娘曾把紅腰帶圈成繩套掛在房樑上,就那麼獃獃地看著,很想就此了結。假如一了百了,也就沒有了以後的事,可她終又忍下來了。這一忍就忍出了許多個日日夜夜,忍出了一兒一女。
又是十個月後,依舊是秋莊稼上場的時候,朵的娘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就是後來朵的哥。朵的哥生下來也是白白的胖胖的,也是一樣物件不缺,也是不會笑,和朵的爹一模一樣。
這一切當然是朵的爺酒後種下的禍根,可朵的爺早已下世了,是為朵的爹娶媳婦累死的。這一次次獻身像環一樣扣著,使人無法去追究誰,也沒人想到要追究。朵的娘開始不信兒是獃子,曾偷偷地用針扎他的屁股,又反反覆復地施以教化,但諸般的努力都失敗了。朵的娘只能默默地淌眼淚,承受了這不願承受的事實。
朵的爹是個痴貨,朵的哥又是個痴貨,朵的娘是柔弱的,可她不得不用柔弱之軀養活兩個痴貨。那日日驢樣的勞累自不必說,就在這艱難的日子裡,朵的娘卻又忙中偷閑,生下了朵。
朵是臘月初八生的,生在草木灰上。小人兒一落地屁股上就烙上了黑色的標記。於是那一種啼哭十分地響亮,這就向全村人宣布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朵不是獃子。
可惜的足,朵不是娃兒,是個女兒。
關於朵的出生有過許多傳說。有人說朵的娘在磨房裡與光棍李老六有染。那是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朵的娘背著一袋玉米去磨房磨面,光棍李老六也在磨房磨面,在狹窄的磨道里,一個來一個走,李老六就相強那個了。還有的說這事生在北地河坡,朵的娘在河坡里割谷,割著割著就與李水斤那個了。李水斤家的地與她家的地相挨。沒有相強的,是朵的娘張狂。有人看見朵的娘一身土,與李水斤一前一後回村的。也有人說,朵的娘不呆,閨女像娘,血脈是外爺的,也就不呆。沒有別的說。當然,這都是路話,不足為憑。反正朵生下來了,不是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