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帶鋸痕的樹樁(1)
一
錢,三萬塊,好大的一堆,在破塑料布上攤著,這是他們四年的心血。***
破衣爛衫的漢子,三個,就那麼盤膝坐著,眼盯著錢,默默地,准也不吭。
在他們身後,那堆將要倒塌的舊窩棚的側面,一拉溜新搭了十個漂亮的窩棚,草是新的,架是新的,那繃緊的殺繩,夯在地上的木樁,足可以抗住七級山風。每個窩棚里都鋪著半尺深的新茅草和一領從百裡外的縣城裡買來的新葦席,甚至,還備有火柴和蠟燭。這是漢子們為新工人預備的,\"三漢林場\"的第一批新工人。他們的胃口並不大,先要十個,往下,將有第二批、第三批……
四年,那是怎樣的苦熬哇!他們挺過來了。四年前,當他們走上山的時候,曾過誓:有朝一日,要叫那些眼皮薄的娃們、妞們走上山來……現在,他們收穫了。除了上交之外,在這承包的荒山上獲得了第一筆進項。一個月前,\"三漢林場\"的頭兒——爽,曾打他們的兩個共患難的弟兄開著小拖拉機把招工的廣告貼遍了縣城和鄉村。他們給的待遇是優厚的。
然而,一天,兩天,十天,一月,過去了。沒有人來,一個都沒來。而且,也不會再有人來了。山下,城裡,日子都比這兒好過,沒人願受這份苦。他們失望了……
終於,那瘦的,叫秋的說:\"捏吧。\"
那矮的,叫旦的也跟著說:\"捏吧。\"
手呢,那像肋條一樣的,急不可耐地在懷裡蹭著;那像銼子一樣的,一隻在另一隻的掌上用力地摳著繭皮,目光是貪婪的。
頭兒,爽,那高個兒的黑漢,卻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咱一個農民,還想啥?!\"秋說。
\"是哩,咱還想啥?\"旦也囁嚅道。
爽臉上露出了慘然的笑:\"置一處宅院,買一房媳婦,足夠了……\"——爺爺是這樣想的,爹是這樣想的。他們苦掙苦熬,難道還僅僅是這些?!
\"哥哩,好哥……\"
\"哥哩,好哥哩……\"
攔不住他們了,再也攔不住他們了。他揍過他們,罵過他們,可這會兒,叫爺爺也不中了。上山的時候,他們原本想過很多很多,要置一山果林,要辦獼猴桃酒廠,還要辦罐頭廠,木器廠……要叫人看看他們這第三代庄稼人。然而,那一日一日的苦熬,那一道一道的血痕,劃去了遙遠的希望,叫人一天天變得現實和本分,以至於麻木。當達到了爺爺那輩兒、爹那輩兒的最高理想之後,地道的農民的本性在他們身上還原了。
爽再一次望望兩個夥伴,墩實的旦木木的,像蔫窩瓜一樣;秋那好看的小白臉子變黑了,頭像亂蓬蓬的荒草,那雙很秀氣的眼泛著狼一樣的綠光。於是,他清了清干啞的喉嚨——
兩雙顫抖的手同時伸了出去,由於激動,慌亂,秋的牙關\"咯答答\"響;旦那粗大的手反覆地在衣襟上擦著,然後,兩雙手極快地把那一摞一摞的十元票分成了三堆。他們在等爽的一句話,最後一句話。
爽扭過臉去,目光掃著山坡上那隨風飄動的黃葉。他怕自己也經不住這誘惑,緊咬著牙關,不讓這不主貴的嘴也跟著出聲來。他雖當過四年兵,見的世面大些,可他也是農民的娃子呀!
旦用懇求的眼神望著爽,秋再也耐不住了,急急地用手去抓離他最近的那堆錢。
\"別動。\"爽驀地轉過臉來,惡狠狠地說,\"誰動我剁誰的手!再等一天,最後一天。\"
不吭了,都不吭了,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仇恨的咬牙聲。
\"那兒有一座墳,準是墳。\"秋說。
遠處,最高的山崗上,在那凄凄荒草中,有一個小土丘,惟有這土丘上沒有硌脊樑的石頭。初上山時,他們從草叢裡現了一條小路;那路的盡頭是個土丘。幹活的時候,他們常靠著那土丘歇。
\"咱也會死在這兒……\"秋又說。
沉默,三個人心裡都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半山坡上,一輪血紅的太陽在西天燃燒著,老也不落,老也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