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牛屎餅花(1)
教書先生窗前有一架牛屎餅花。那花兒不是他種的,是他女人種的。
女人是從前宋嫁過來的。前宋的蘿蔔,后宋的辣椒,不出好女兒。女人自然不很好,黃瘦,病殃殃的,教書先生將就了。女人叫先兒。咋就叫先兒呢?教書先生沒問過。
學校離村二里地。教書先生每日從學里回來,就坐下吃飯。吃一碗女人端一碗,吃一碗端一碗,話是沒有的。天黑了,就睡。有時候,半夜裡教書先生坐起來,悶悶地吸煙,出氣很重。教書先生有個挺女氣的名字,叫文秀。女人說:\"咋啦,文秀。\"文秀不吭。
後來女人就種了一棚牛屎餅花。這花兒種賤,一年三季開,開得鮮,朵大,牛屎餅狀,爬一窗燦爛。夏日裡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吃飯了。日子雖不寬餘,女人也盡量整治得乾淨些。擺上一方小桌,幾樣小菜兒,端上一碗粥,幾個窩窩,教書先生吃得很有滋味,也有了些雅意。有時候教書先生也說上幾句話,很淡的幾句話,女人笑著聽。吃了,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站著,長久地注視那花兒。花兒溫地放著,無香氣。花兒怎就無香氣呢?教書先生不解……直到天黑了,花也黑了,才去睡。
女人得的是氣喘病。冬天裡終日咳嗽,一罐一罐吃湯藥,老不見好。
教書先生眉頭蹙著,卻不曾埋怨過什麼,日子也就淡淡地過了。女人身子雖弱,侍教書先生還是照常。人回來了就擺上小桌吃飯,仍是吃一碗端一碗。縱然日子緊巴,早上一個荷包蛋是少不了的。
教書先生還是悶悶的,話少。
漸漸有風刮到女人耳里,女人便知道教書先生原是有個相好的。那相好的叫月琴,是教書先生的同學,兩人上中學的時候就好上了。月琴人高挑,長得艷,笑時西施樣生動,是鄰近村落里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教書先生戀得很深。只是月琴娘不願,一是嫌文秀家窮;二是想把月琴嫁到城裡去,或許能嫁個大幹部,就有倚仗了。月琴家是崗庄的,離畫匠王只有三里地。有一段兩人過往很密,見了就哭一場……終還是沒有成。
女人留了心。
忽一日,教書先生從學里回來,女人說:\"月琴從城裡回來了。\"
教書先生愣了,臉上窘窘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就看那牛屎餅花。
女人說:\"去吧,去看看她。\"
教書先生猶猶豫豫地站著,臉相很木。女人替他拍拍身上的土,把衣裳弄得整齊些,推著他說:\"去吧。\"教書先生就去了。
那晚,教書先生很晚才回來。遠遠,就望見窗口亮著一盞油燈,油燈映著粉墨似的花架,疏疏朗朗的葉兒朵兒,素。教書先生心裡突兀地升起一股溫熱。緊走幾步,進了門,見女人在床上坐著,一時又無趣,訥訥地站著。
女人問:\"見了么?\"
他說:\"見了。\"
教書先生脫了鞋,見床邊放著一盆溫水,就默默地坐下洗腳。洗了腳,坐在床沿上,一聲嘆還未出唇,見女人望他,省了那嘆,就躺下了。慢慢、慢慢,他就說了月琴的事。說著,說著,女人掉淚了。女人說:\"真好,您倆真好。要早知道您倆這麼好,我就不來了。\"教書先生遲遲地說:\"孩子都有了,還說這話。\"女人說:\"要不是有孩子,我真想讓您倆……\"這晚,教書先生就有了些溫柔。
此後,女人只要一聽說月琴回來,就讓教書先生去看她,每次都催著他去。去前,總要替他拾掇拾掇衣裳,盡量讓他穿得體面些。教書先生從月琴那裡回來,女人就笑著問:\"見了么?\"教書先生說:\"見了。\"女人說:
\"哭了么?\"教書先生說:\"哭了。\"女人笑笑,他也笑笑,淡淡的。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跟女人說了,教書先生落個心凈。可有一樣他沒說,月琴勸他調到城裡去,他沒說。
時光荏苒,花開花落,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女人的身子更弱。這時,教書先生恰好有了上調的機會,他終於可以調到縣城教育局去了。這事曾期盼過許多年,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可他卻張不開口。女人病成那樣,還拖著孩子,怎麼說呢,要是沒有那事,他可以說;要是女人待他不好,也可以說。這樣,話就不好出唇了。教書先生期期艾艾的,日日都想說。他知道說了女人會答應的,女人不攔他,可就是沒法說。心裡的東西,不說比說出來更可怕,教書先生心裡有東西。教書先生很躁。躁了,就在花架前站蛄,慢慢就心靜了。上調的事就這麼拖著拖著,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