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石磙(1)
麻五自從娶來女人後就小再是男人了。***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裡就沒上床,女人不讓他上床。麻五的爺爺曾經富過,女人的爺爺也曾經富過,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覺得屈。女人曾經戀過一個紅色軍人,眼看就成了,後來那軍人來了信,說是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就吹了。女人不恨軍人。女人常把壓在箱底的舊信封翻出來看,信封上貼著一張張八分的郵票,郵票已經泛黃了,但女人還是很動。郵票能讓女女憶起一串柿樹下的故事。看了,臉就粉粉紅,有淚。
雖然麻五和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但麻五顯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總矮一個頭。女人說該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說該挑水了,他就挑水。夜裡女人不讓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樣在灶里蜷著。睡到半夜的時候,女人也許說,過來吧,鱉貨。他就過去了。不曉得為什麼,女人竟有那麼多恨,常常罵他。罵得他一進門就顫顫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個孩子叫扁豆,一個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著娘罵。麻五臉上凈點兒。女人很白,臉上一點點兒也沒有。可一點點兒也沒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崗庄的,都說崗庄的女人硬性。
麻五在家裡抬不起頭,在村裡也抬不起頭。只要村裡的喇叭碗兒一響,他就扛著杴出來了,跟那些曾經富過,曾經犯過事兒的人一起去東坡翻地。他頂著爺的\"帽子\"呢。於是麻五的腰總是哈著。麻五自己不吸煙,兜里卻常揣一包八分的經濟牌香煙,見人就敬,臉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結。見了隊長,就說:\"三叔,吃了?\"隊長哼一聲,麻五就忙遞上煙,\"吸著,吸著。\"隊長不吸,隊長嫌那八分錢一包的煙賴,往耳朵上一夾,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著身說:\"三叔,您忙哪,忙吧。\"隊長甩一句:\"忙你娘那腳!\"
麻五還是笑著:\"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只需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裡他蹲在小板杌上。
板杌小,只有兩寸見方,他就那麼蹲著,吃飯蹲著,女人罵也蹲著,紋絲不動。出了門就蹲在石磙上。石磙圓圓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縱就像黏上似的,再不動了。地里沒活的時候,人們常見麻五獨獨地在石磙上蹲著。麻五一蹲在石磙上就顯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兒半眯著,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體,又像是在品評什麼,很有點冷跟向洋看世界的味道。有時,日錯午了,他還不同去。兒子扁豆出來叫他,說:
\"爹,咋還不回呢?\"他睜開眼,慢慢地說:\"你娘回來了么?\"扁豆說:\"早回了,飯都做好了。\"他說:\"回吧,我再蹲會兒……\"而後蔫蔫地走回家去,聽女人罵。
然而,卻不敢讓麻五進場,麻五一進場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麥的時候,麻五就在場院里的石磙上蹲著。他蹲在石磙上看女人們攤場,然後是看漢子們趕牲口碾場,看屁股上兜著屎布袋的牲口在場里一圈一圈轉。
接著是攏堆兒。待麥堆攏好了,就有漢子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說:\"老五,該揚了。\"
這時麻五仰著頭看看天兒,日晃晃的,就說:\"不慌。\"說是不慌,人已下來了。就見他大甩手走到場中間,煞煞腰帶,一條腿抬起來,不見他怎樣用力,腳上的鞋就飛出去了;而後抬起另一條腿,\"日兒\"一下,另一隻鞋也飛出去了,穩穩地飛出去了。睜眼來看,一雙鞋在石磙上放著,周周正正地放著。接著他身子一擰,順勢操起一把木杴在手裡,待風聲響起的時候,就見空中亮起一道線,落下來卻圓圓的兩大片,麥粒是麥粒,麥糠是麥糠,那揚出來的麥子就像是一顆顆撿出來的,很凈。往下一杴快似一杴,一杴緊似一杴,風呼呼地響著,只見麥粒兒綢帶一樣地在空中舞,麥塵飛揚,人卻不見了,只能瞅見一個影兒,舞動著的影兒。倏爾風勢變了,揚勢也變了,一時滿天星,一時釘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轉的大傘,麥粒兒傘樣地旋著,人影就成了傘軸,滴溜溜跟著轉。轉著轉著,待一堆麥粒兒高高堆起的時候,在晃晃的日影兒下,體才看清一個漢子頂天立地地站著,那自然是麻五。這時候麻五的臉燦爛如花,麻點兒一坑一坑亮著,顯得分外生動。那歡樂像兩條小火龍似的從眉眼裡溢出,遍體燃燒。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處有詩一樣的東西在躍動,處處飽漲著靈巧和力量,機智和幽默。一時間天地彷彿很小,場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