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陸地的圍困(1)
康老大從艙底拖出一箱子書,一古腦兒倒在鋪板上翻檢。***光線似乎太暗。他爬過去把艙門打開。又從一張小桌抽屜里摸出花鏡。花鏡斷一條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記修。康老大擦擦鏡片,試著往耳朵上掛。嘿,一條腿居然還掛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鋪板翻撿起來,急切而又貪婪。
船上從沒這麼淸靜過。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擠在一起,孩子鬧,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滿滿的可是你得忍著孩子們懂什麼呢老婆就是那種人,一點亊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罵人。罵天氣,罵魚蝦,罵風浪,罵孩子,當然也罵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說過多次:「你有事只管好好說,嚷什麼?嚷也就騫凡句,罵什麼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還給我賣斯文呀!當初……」一提當初,康老大就沒話了,趕緊閉上嘴蹲到船頭去一的確,自己早已斯文掃地,那就別斯文了。
有時,他真覺得老婆是對的。要說就說,要嚷就嚷,要罵就罵,肚裡不存什麼。粗野是一種泄和坦蕩而斯文卻難免掩飾和虛偽。明明心裡不痛快,卻要裝得很平靜。人這是幹麼嘞!於是,有時撐個小划子下湖起網時,康老大也學著罵人那時,周圍沒什麼人他看過了,左看右看看了幾圈,確定無疑是沒有人。那時,他低聲而恨恨地就罵「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個人罵,一個人聽,罵得很難聽,很粗野。像老婆、像漁民們那樣罵。一邊罵,一邊耳熱心跳,同時瞅著左右。那樣子完全像個在倫偷幹壞事地的的傢伙。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現。雖然膽戰心驚,還是覺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這時說出來,平日心裡恨的,都在這時罵出來。然後就平靜多了。但平靜之後又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下流。怎麼能這樣呢?這些髒話!於是回到船上,回到漁民們中間時,康老大依然斯文。漁家婆娘們偶爾到一起閑扯,就說:「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說話,慢聲慢語,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號人,放一個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該做船老大的。可到底還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邊勞動改造。後來就和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個孩子。到平反時,他早已做了漁民。他想了想,沒有回城去。再回縣中學當教書先生,一家人怎麼糊口?而且多年不摸書本,學業早廢了,去了也是誤人子弟。算了還當漁民吧,落得個自由身。縣裡來人,他啥要求也沒提,就像什麼事都沒生。可後來又時常後悔,猶猶豫豫地後悔。覺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自從湖干以來,這種想法就尤為強烈。他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機。他比一般漁民看得遠一點。有這第一次干湖,不會有第二次嗎?他隱隱感到這是個信號。眼見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後該怎麼辦呢。
他又想到了書。
他不知道書還能幫他什麼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書。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爹住在湖邊的一個小村裡。康老大給買了滿滿一籃子禮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難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們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興興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吆喝:「說給你聽!上岸喝點酒還行。可不能勾搭別的女人!」那時,菱菱就在旁邊站著,臉一紅走開了。康老大一臉尷尬:「你胡說些什麼!我啥時勾搭過女人?」老婆一撇嘴:「你心裡想著呢,當我不知道哇!」康老大氣急敗壞:「走吧走吧!讓人笑話。」
老婆一走,船上頓時清靜了。是那種心頭的淸靜。孩子們不用打,每天吃過飯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鬧是孩子們的天性。船像個監獄,把幾個孩子都圈苦了。這些日子都玩瘋了。有時吃飯都找不回來。連菱菱這麼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幾個大姑娘形影不離。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這姑娘初中畢業回到船上幾年了,心卻一直不在船上。康老看本得出,女兒討厭這個家,也討厭湖上生活。菱菱已經虛歲二十按照湖上的規矩,早該嫁人了。可可她不肯說婆家。逼得急了,她會突然冒出一句:「你們不用攆,早晚我會離開船!」果然,她就時常上岸去,說是去看同學,一去二、三天不歸。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說話。就是坐在船頭或者躺在艙里看些帶回的花花綠綠的書報雜誌。誰也不知她心裡想些什麼。康老大不敢問,那婆更不敢問。老婆娘頂怕菱菱,因為菱菱瞧不起她。有時,在她罵康老大的時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會突然一翻眼皮:「無聊!」那婆娘弄不懂什麼叫無聊,但知道是輕視她,就很沮喪。她不怕被康老大輕視。事實上,康老大不敢輕視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兒瞧不起,就在人前沒了根基。因此對菱菱的事,她也從不過問,大約意思也是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