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陸地的圍困(1)
康老大辦了個識字班。***
這事很有些湊巧。有一天上級來了幾個人,說是檢查兒童入學率,說是現漁家孩子入學率最低。說是現在機會難得,漁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時不會回湖上去。要辦識字班,把漁家孩子都集中起來,進行學齡前兒童教育。至於經費和師資,當然都是自己解決。
於是就找到康老大,請他當老師。
上級領導原以為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個戴花鏡的老頭樣的領導人講了很長時間話,也就是動員大家把孩子交出來的意思:孩子是國家的,是不是?我們都沒有權利不讓他們讀書是不是?咱們還是個文盲大國,是不是?媽的這怎麼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讓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兒子就是個大學生嘛。那個雜種上了大學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說明你有資本了。我說雜種你以為你爹就是個笨蛋?好,咱們比試比試。你上大學,老子也上。結果咋?只用三個月,老子就拿到一張大專文憑!他小子已經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沒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你?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學生!到那時候,什麼美國,什麼日本國,都叫它們……塵土……莫及!
於是漁民們都鼓掌,熱烈地鼓掌!
這領導人真好。不擺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餘的都明白曉暢。道理雖大,可講得人人都懂。船老大們當場都給孩子報了名。氣氛之熱烈,大出意外。
其實老大們都有一種遙遠的隱憂了,干湖的陰影逼使他們想到孩子的將來。也許有一天,孩子們會不得不離開湖到陸地上去謀生,眼下讓他們讀點書沒壞處。再說,這些日子孩子們像一群沒王的野蜂,到處惹禍,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頭,今兒鐵柱抓破了石頭的臉。那天幾十個孩子結夥去半裡外的地方戳弄啞巴,後來又攻打什麼無名高地,被老娘一陣亂棍打下來。狗日的到處添亂!讓他們上學,是再好不過了。反正也花不幾個錢。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師。租了六妹子家三間大瓦屋,識字班很快就辦起來了。
一切都很順利。
康老大忙得屁顛顛的。專門買了一件四個兜的褂子罩在外頭,又刮鬍子又理,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那個熱心和高興勁兒。誰見了誰和他開心:「康老大!又當先生嘍!」康老大嘿嘿笑著:「當先生!當先生!嘿嘿嘿!……」
他真地沒有想到,事過幾十年,又要當老師了。儘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孩子,可他照樣髙興。教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積了幾十年的夢。他渴望著手裡捧個書本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他渴望著在黑板上寫字並聞到刷刷流淌的粉筆宋味道。他渴望著看到孩子們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識都荒廢了,可是教娃娃們認字還楚綽綽對余的。
報酬並不多。鯰魚灣的孩子就這麼一個班,五十多人。每個孩戶每月交兩塊錢,除去買些必要的教學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過二、三十塊錢的收入。大夥一合計,說這太少。可康老大連連擺手:「夠了夠了!不少啦!」真的,他相當滿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為他們給了他一個機會。
五十多個孩子,年齡參差不齊。一部分屬於學齡前兒童,似大部分早過了入學年齡,有的已經十二、三。在最初的一些日子裡,課常上相當混亂,爭吵、打架、隨地撒尿,亂成一團。後來才漸漸像個樣子。老實說,康先生並沒有管理這些孩子的經驗。面對孩子們的哭鬧和搗蛋,他常常束手無策,只會說:「這不好,這很不好!很很……」治服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著一肚子什麼氣,動不動就扯耳朵,而且不準哭。在康老大上識字課的時候,調皮的學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術課時,就規規矩矩。菱菱老是用一衝令人抖的目光盯住他們,手頭的小棍隨時準備敲過去。
菱菱不高興干這個。她只是怕爹忙不過來才答應的。在康老大剛接下這份差事時,老婆和他大吵了一通,指著鼻罵他犯賤,說他犯了教書的癮了,一月才二十塊錢,乞丐也比這掙得多。康老大被她罵得汗流浹背,就是不敢爭辯。菱菱實在氣不過,就搶白對娘說:「二、三十塊錢誰給你呀?爹干我才幹呢!」那婆娘正拍著屁股跳腳,菱菱一說,她張張嘴再不吱聲。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兒一眼。菱菱一轉臉,卷點掉下淚來。她覺得爹真是太窩囊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