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涸轍(10)

27.涸轍(10)

自此以後,社長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習慣,喜歡一個人散步。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長剛從那口孤零零的草屋裡出來,見老扁正站在不遠的地方。社長有點不大自然說,口渴得很,我來找點茶喝。老扁說,口渴你就來找茶喝,沒關係的。魚王莊別看窮,家家都好客。社長說,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疲乏。老扁說一點不假,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乏。社長說,這地方氣候還是太乾燥。老扁說就是呢,乾燥得很。睡一覺起來喉嚨里出血條子。等樹木長起來就好了。樹木能調節氣候。社長沒再吭聲。過了一會說,我得睡覺去。老扁說你睡覺去吧。此後,社長把伐樹的事給忘了。住了半年再沒提起。只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幾個女人哭著找到老扁,說社長太不像話。老扁吸著煙,也不吭氣。過一會說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沒說什麼。抹抹淚走了。

老扁很有辦法,那些蹲點的幹部,一個個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樹木總算沒動。但這種騷擾總是不斷,心裡就很煩。老覺得要出什麼事。他覺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麼事,可就沒那麼大心勁了。他累,魚王莊人都累。一年年四齣奔波,一年年回來栽樹,沒個穩定的日子。身體累,精神也累。負荷實在太重了。

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開會,說是縣裡要直接派工作隊來。聽說動靜很大。一千多個工作隊正在城裡集訓。集訓完了就分赴全縣,直接下到各村。抽調的多是些知識青年,複員軍人,也有一些機關幹部。看來勢頭很猛。任務是學大寨,批資本主義,以糧為綱什麼的。要命!這一回夠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個兩個,也認識,好對付。兩個回子打架,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只覺得心裡沉重,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昂奮、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預感。好像從這幾年就有預感。水真要來了,也不吃驚。所以特別愛到老日升那裡,看他劈樹疙瘩。那經年不息的劈柴聲,早就把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暗示給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聲音不吉祥,魚王莊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誰也沒去制止他。那是個怪物。這一輩子就沒和人說過幾句話。快九十歲的人了,還是悶著頭做他要做的書。世上的私,他什麼都不打聽,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老扁從河灘上轉回村,不知不覺又到了老日升那裡。對他的到來,老日升視而不見,只專心擺弄那個樹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著煙,想從他臉上現點什麼,尋找點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現。那張臉幹得像苦瓜,像龜背,像一張古代的圖讖。上面剁了許多符號,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縱橫交叉。他能感到這張臉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著陰陽,含著古今,含著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麼也沒有現。只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沒有鬍子。臉上一根鬍子也沒有。九十歲的人沒有鬍子?脫落了嗎?回想一下,的確不曾記得老日升長過鬍子!

但沒有鬍子能說明什麼呢?

「嘭——!」

「嘭——!」

「嘭——!」

中國的大西北。距魚王莊七千裡外的一個小鎮上。行人稀少,遠不像內地小鎮那麼熱鬧。一群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興沖沖在街上走。人人部背個行李卷,又臟又破。肩上還挎個大帆布包。好像了財的樣子。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在頭前,後頭二十多個人簇擁著他。顯然,他是這一群的領袖人物。

他們走向一個小火車站。這裡人多了起來。火車站極簡單,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個賣票的窗口。買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車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強行上車,誰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幫年輕人。他們在窗口前停了下來,圍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買不買票的問題。當初從家鄉出來到這裡,這群人就沒買一張票。一路上不斷被抓住,然後被趕下車。然後再上去。然後又被趕下車。但到底還是來了。只是多費了一點時間。可時間算什麼呢?他們本來就像吉普賽人那樣過流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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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藍水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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