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走出藍水河(1)
他說他不認識我。真是怪了。
這年月什麼怪事都可能生。又是胳肢窩認字,又是氣功飛行,又是哪個古墓里扒出一台四千年前的彩電,又是現月球上停一架美國飛機一年後又不見了,還有還有。這些之鑿鑿的報道我都可以不信,因為我都沒有親見。但我親身經歷的一段美好日子總是真的吧?假的。我曾經六年朝夕相處的一位老大哥樣的同學二十年後再相見總要歡呼一番起碼也要感嘆一番吧?沒有。
他說他不認識我。
他說得很認真,而且十分驚訝的樣子,他說他一直生活在藍水河邊,已經住了大半輩子,哪裡都沒去過。
我一再說這怎麼可能呢?我說我是丁山,是你的老同學。你叫徐一海,住一中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同宿舍同睡一張高低床:我睡上鋪你睡下鋪,頭一夜我就尿了床,一泡尿浩浩蕩蕩都淋你下鋪去了,像下了一場大雨把你淋得精濕。那會我嚇得要命,同宿舍十幾個同學都以為你會揍我,可你仔仔細細察看了一陣子,又在尿濕的席子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嗅嗅忽然讚歎說,這泡尿真大!這下你想起來了吧?我就是那個尿床的丁山。這次專門來看看你的。你讓我想得好苦,一海哥你咋衰老得這麼厲害像個老頭子一樣呢?你看你頭都花白了,我記得你比我只大四歲今年也就四十三歲咋就老成這個樣子啦……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半天,可是白激動了一陣子。他愣著神很認真地聽我說完了,卻還是搖搖頭很寬厚地笑笑說,你這個同志肯定弄錯了,我真的不認識你。你快走吧。你看天已經晚了,我忙得要命。然後不再理我,只顧低下頭干他的活。
那時,他正在那個遙遠的藍水河邊編筐。就是那種拾大糞用的條筐。周圍放著一些成品半成品,還有—捆捆的條子。他時而坐在草地上,時而單膝跪起來,口裡銜一根條子,手上飛快地編織。一根條子編完了,伸手又從嘴裡取下那根備用的條子插插又編。偶爾,他也抬一下頭,用袖口擦擦汗,順便往河坡上瞄一眼。我早就注意到了,那裡有上百頭羊,正敲散落落在河坡上低頭啃草,也有一些卧在那裡打盹。一頭黑花綿羊稍微走得遠了點,他忙大聲吆喝:「睞睞睞睞睞!……」那羊抬頭朝這邊看看,然後就顛顛地跑了,回來,很調皮的樣子。接下來,他又低頭編筐。他簡直忙得一塌糊塗,一分鐘也不肯浪費。
我在他旁邊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不知怎麼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麼才能讓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學丁山,他好像已經失去記憶。我知道他受過的磨難和刺激太多。看來他腦子壞了。要叫他認出我來不能太急。於是我順勢坐在他旁邊,拉過一個編好的筐捺了捺說,這筐好結實啊!沒想到他猛地轉臉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說咋樣!你還給我繞圈子,我就猜到你是來買筐的!哈哈哈!……我說同志我不能賣給你,這筐是和公家訂了合同的。要買你去找我兒子。合同是他給人家訂的。我光管編不管賣。前些日子我賣過幾個都是熟人,也說和我認識,第二天就讓兒子熊了我一頓,說你老糊塗啦!價錢賣那麼低!我說啥貴賤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幾個錢。兒子就跳起來,像要打我的樣子,說你懂什麼!貴賤不在乎指望什麼吃飯?再說合同也是好撕毀的嗎?我說好好好再不賣了。兒子有本事咱承認,可眼時的年輕人脾氣也太大呢!我說同志你別讓我為難了。說罷仍舊飛快地編他的筐。在他說這些的時候,透著對兒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兒子的一個僱工。我知道這是眼下農村常見的一種父子關係。老子不如兒子,就只好俯稱臣。他們在問別人講述這種景況時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著炫耀。一個地道的舊式農民的心態。
可這些對我說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把我當成買筐的了。鬼知道我買這些拾糞筐有什麼用處!
於是我反覆說不是買筐的。我是你的同學小老弟丁山,現在省作家協會當專業作家,作家協會沒給我採購大糞筐的任務,只叫我下鄉體驗生活。我這趟是專從省城來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兒一大早出縣城,搭手扶拖拉機跑了五十里,又步行三十里才到藍水河邊。你看我還帶來二斤洋河酒。咱哥倆好好敘談敘談。說著從帆布挎包里拽出兩瓶洋河大麴,在他眼前討好地一晃。但他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說,你收回去吧。送禮也沒用。我一輩子不喝酒。不賣就是不賣。咱給公家訂了合同的,庄稼人得講個信用。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