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走出藍水河(3)
那天晚上大家都覺得十分無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此後幾個月的時間,竟再也沒有人摸他的鬍鬚。我當時尤其不平。因為徐一海是個那麼好的人口他給了我很多的溫暖,像大哥哥一樣愛護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裡上小學時還不覺得怎樣,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親把尿濕的被褥曬出去,晚上照樣是一個乾淨暖和的被窩。考上一中就不一樣了。這裡是集體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齡也大了一點,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學們笑話,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學知道了笑話。那時已開始朦朧注意女同學,儘管是漫不經心的,但徐一海寬厚。他睡下鋪。我每一次尿床都會淋得他濕漉漉的。那時候天還很熱,床上只鋪,張葦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來是憋急了尿床。睡夢裡不知在哪裡玩,雲山霧海的。忽然尿急,掏出來就尿。猛見有人走來,忙提上褲子換個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來,那是個永遠的苦惱,永遠擺脫不了人的追蹤。十三年來重複著同一個故事。連跑幾個地方,終於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閉上眼一瀉千里,由飛流而細泉,點點滴滴排除乾淨。居然暢美之極。忽又覺得不妙,整個下半身泡在熱乎乎的水裡,朦朧知道又尿了床,然後一下子就驚醒了。每次都這樣。
但徐一海不僅沒怪罪我,而且幫我曬床鋪。一連數天,外宿舍好多同學都以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辯,只嘿嘿笑說沒提防。後來,我堅決要求換到下鋪來,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後,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來,輕輕搖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時候,果然從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過於寬厚,寬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時連同學們都覺得不能忍受了,他還是忍受著。一次睡覺前,劉達走到他床前,解開褲子就尿。而且不斷調整方向,把一泡尿整個都撒他床鋪了。當時徐一海就在他旁邊,他完全可以制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動起手來,我相信劉達決不是徐一海的對手。但徐一海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沒動一動。劉達尿完了,一邊系褲帶,一邊陰陽怪氣地問徐一海:「這泡尿大不大?」
那時,大家都圍住看,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聽人說,人越大尿越臊,一點兒不假。有人捂住鼻子笑起來:「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計這回有熱鬧看了。但徐一海毫無表示,只是懦弱地垂下頭。
我實在看不下去,沖劉達說:「你欺負老實人?幹麼尿人家床上?」
劉達轉回頭,驚奇地看著我:「嗬!你能尿他床上,我為什麼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劉達突然一耳光打來,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鬥鬥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窪里。那景狼狽極了。我也顧不得,哭喊,順手摸起一塊半頭磚,正要爬起來和他拚斗一場,劉達已水蛇樣竄出。他飛起一腳又把我踢出幾步遠,腰部重重地硌在一個硬東西上。我疼得慘叫一聲,再也爬不起來。疼痛加上屈辱,淚水就流出來了。我得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高我足有一頭,那時我又瘦又小。他對付我就是獅子對付小羊羔那樣輕鬆。但我不服氣,抹著淚大罵起來。劉達正要撲上來再打,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掙了掙沒有掙動,回頭看是徐一海。我高興極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報仇!
但徐一海並沒有動手。劉達卻轉身對著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來了!」說著從褲帶里拔出一把刀子,「來吧!」他拉開架式。看來,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爭個高低了。
這時,宿舍前已經圍上來許多同學。有人在吶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著,緊張地等待事態的展。
徐一海沒有上。他鬆開手,把頭垂了,囁嚅道:「我是來……上學的。」
同學們轟然笑起來,為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