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二章五鳳鳴學堂(6)
他想自殺。像那位女同學一樣。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覺得太窩囊。他又記起貓貓離校的頭天晚上。
「地龍,如果考不上大學,你怎麼打算?」
他沒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貓貓。他沉默著。
「也許,我會自殺。」
貓貓突然甩開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記耳光。「窩囊廢!——那好。要自殺你現在就自殺,我給你收屍!……你好勇敢呀!」貓貓突然捂住臉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渾身抽動。她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
地龍臉上**辣的。這一巴掌打得無。打得親切。自殺——的確不是他深思熟慮的路。他不過隨口答曰,沒想到會這麼傷害了她的感。他感動極了,也為難極了。他蹲下去,賠著小心,喉頭也哽咽了:「貓貓……你知道,我沒什麼打算……我總不能再回去種地吧?土地……給我的恥辱……還少嗎?」他也哭了。哭得嗚嗚的。在貓貓的記憶中,是第一次見他哭。是的,土地給他的恥辱太多了!
她抬起頭,擦擦淚,又來安慰他:「我沒說讓你回去種地!中國種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幹點別的嗎?隨便幹什麼都行!我不會嫌棄你!別哭了,你別哭了!……」兩人抱在一起,頭抵頭哭了個痛快。那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貓貓後悔不該這麼逼他。可她又必須逼他。她知道地龍的秉性。他是一副鋼簧,沒有壓力會生鏽;愈是有重壓,愈是有張力。果然,地龍許諾:「你放心,我不會死!至於幹什麼,再說!」貓貓笑了。繼而又戲謔道:「明天,我就要離校。這麼一走,不知何日能見。你……放心嗎?」地龍激動地說:「貓貓,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這就夠了。真的,我會永遠感激……你!」貓貓把頭扎他懷裡,動地說:「我們剛剛開始,哪就……夠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將來會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現在……就給你!」地龍像抱著火炭似的,驚慌地推開她:「不不!……不能。」貓貓看他害怕的樣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將來,你可別後悔!」「不會!」「真的?」「真……的!」那一晚,他們談得真貼心。
可現在,貓貓真的離開身邊了,他又無限惆悵。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麼資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沒有著落!大學無望,找工作又談何容易?他覺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里不敢出門,既怕碰見老師,又怕碰見同學。晚上便出來遊盪。到護城河堤上,到縣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惱、自卑、煩躁不安。深深體味著人們的命運有多麼不同。城裡有那麼多機關、工廠、商店,卻沒有他這個鄉下人一席之地。他羨慕他們——那些城裡人。卻又仇視他們。彷彿是他們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訴他,城裡並沒有任何人說:「岳地龍不能呆在城裡。」問題也許就糟在這裡。他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反對者,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收留者。他只明白感到,這裡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親岳老六來找過他兩次,讓他回家。他沒有回去。也不作什麼解釋。岳老六知道兒子的心事。爺兒倆在宿舍里無對坐,心裡都不是味。
岳老六和兒子一樣(其實是兒子和老子一樣)口訥。他不會勸說,只翻來覆去地重複一句話:「我看,金飯碗銀飯碗,都不跟泥飯碗!咱有地,怕啥哩!」這是他的真理。的確,他又有地了。分了九畝責任田。再不然就說:「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兒子,是他的兩件寶。他是希望兒子能有出息的。但又並不特別看重城裡人的工作。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希望兒子常在臉前轉游,一把摸得著,一聲喊得應。但看來兒子聽不進去。看兒子那副憔悴樣,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兒子還在,先鬆一口氣。他怕兒子像那姑娘一樣想不開。然後,就回去。家也離不開他。他惦著地。
臨走,岳老六總要裝得那麼輕鬆。一把掏出十幾塊錢:「想吃啥,買!咱有錢,怕啥哩?」好像他來自天堂。兩次都是這樣,岳老六起身走時,地龍頭也不抬。對爹的土地經,他厭惡透了。爹和土地曾經給他帶來那麼多的恥辱。他恨他,恨他花崗岩一樣的腦袋。可是,爹裝出來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爛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無私的。正因為如此,多年來,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對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對農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