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一個清清的早上(1)
翻身?誰沒有在床上翻過身來?不錯,要是你一上枕就會打呼的話,那原來用不著翻什麼身;就使在半夜裡你的睡眠的姿態從朝里變成了朝外,那也無非是你從第一個夢跨進第二個夢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飯吃得太油膩了,你在枕上扭過頭頸去的時候你的口舌間也許生些唼咂的聲響——可是你放心,就這也不能是夢話。***
鄂先生年輕的時候從不知道什麼叫做睡不著,往往第二隻襪子還不曾剝下他的呼吸早就調勻了,到了早上還得她媽三四次大聲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來的。近來可變得多了,不僅每晚上床去不能輕易睡著,就是在半夜裡使勁的擒著枕頭想「著」而偏不「著」的時候也很多。這還不礙,頂壞是一不小心就說夢話,先前他自己不信,後來連他的聽差都帶笑臉回說:「不錯,先生您愛閉著眼睛說話。」這(一)來他嚇了,再也不許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聽出他的心事。
鄂先生今天早上的確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個,他早已醒過來,他眼看著稀淡的曉光在窗紗上一點點的添濃,一晃晃的轉白,現在天已大亮了。他覺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這時他朝外床屈著身子,一隻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窩外面,半張著口,半開著眼——他實在有不少的話要對自己說,有不少的牢騷要對自己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煩,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黃昏,沒有錯兒,哪兒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閑。有幾回在洋車上伸著腿合著眼頂舒服的,正想搬出幾個私下的意思出來盤桓盤桓,可又偏偏不爭氣,洋車一拐彎,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讓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緊緊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頂恨是在洋車上打盹兒,有幾位吃肥肉的歪著他們那原來不正的腦袋,口液一絞絞的簡直像冰葫蘆似的直往下掛,那樣兒才叫寒磣!可是他自己一坐車也撐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賭咒不讓口液往下漏就是。這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橫直也睡不著了,有心事儘管想,隨你把心事說出口都不礙,這洋房子漏不了氣。對!他也真該仔細的想一想了。
其實又何必想,這干想又有什麼用?反正是這麼一回事啵!一兜身他又往裡床睡了,被窩漏了一個大窟窿,一陣冷空氣攻了進來,激得他直打寒噤。哼,火又滅了,老崔真是該死!嘸!好好一個男子,為什麼甘願受女人的氣,真沒出息!難道沒了215
女人,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雙眼,她那一雙手——哪怪男人們不拜倒——o,mouthofhoneywiththethymeforfragrance。whowithheartinbreastcoulddenyyourlove?這兩性間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歡女人,老實說,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我真的愛她嗎?這時候鄂先生伸在外面的一隻手又回進被封里去了,仰面躺著。就剩一張臉露在被口上邊,端端正正的像一個現制的木乃伊。愛她不愛她……這話就難說了;喜歡她,那是不成問題。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抖了,老孔准氣得鼻孔里冒煙,小彭氣得小肚子脹,老王更不用說,一定把他那管鐵鏽了的白郎林拿出來,不打我就毀他自己。咳,他真會幹,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著牆的時候那神氣,簡直彷彿一隻餓急了的野獸,我真有點兒怕他!鄂先生的身子又彎了起來,一隻手臂又出現了。得了,別做夢吧,她是不會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麼?她只認識我是一個比較漂亮的留學生,只當我是一個急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個——她壓根兒也沒想到我肚子里究竟是青是黃,我腦袋裡是水是漿——這那兒說得上了解,說得上愛?早著哪!可是……鄂先生又翻了一個身。可是要能有這樣一位太太,也夠受用了,說一句良心話。放在跟前不討厭,放在人前不著急。這不著急頂是緊。要像是杜國朴那位太太,朋友們初見面,總疑心是他的媽,那我可受不了!長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門的時候,她輕輕的軟軟的掛在你的臂彎上,這就好比你捧著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艷的,旁人見了羨慕,你自己心裡舒服,你還要什麼?還有到晚上看了戲或是跳過舞一同回家的時候,她的兩靨讓風颳得紅村村的,口唇上還留著三分的胭脂味兒,那時候你擁著她一同走進你們又香又暖的卧房,在鏡台前那盞鵝黃色的燈光下,仰著頭,斜著臉,瞟你這麼一眼,那是……那是……鄂先生這時候兩隻手已經一齊掙了出來,身體也反撲了過來,背仰著天花板,狠勁地死擠他那已經半癟了的枕頭。那枕頭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讓他擠一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