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九章01(5)
這孩子好像沒有痛感!
這真是個奇妙的事。就是說你打他時他並沒有覺得疼,而你卻很愉快,可以藉此泄一下心中的煩悶。
還有比這再好的事嗎?
比如你剛受了誰的欺負心裡正憋氣,比如你家裡缺了柴米,比如你在賭場上輸了錢,比如你女人偷漢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豬一窩下十個崽結果只下了九個,比如你想和女裁縫睡覺卻屢次受挫急得抓耳撓腮,比如一股風刮來眼裡眯了沙子,比如你看八音開雜貨店財很生氣而她卻挺著**笑得顫,比如你看見八哥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路便想到地主馬坡怎樣一夜夜干她,或者乾脆就是你覺得無聊,等等等等。就是說,在任何你認為需要泄而且方便的時候,你都可以把天易揪住扇他幾個耳光,然後吹著口哨揚長而去,讓他半天爬不起來。這時你會覺得好受得多。假使你看見天易看見一個不知道疼痛的獃獃的孩子而不去揍他一頓,就會覺得犯了一個錯誤。天易像個小動物遊盪在村子內外,你隨時都可以捕捉到他的。
當然大人們在打天易的時候很機警。他們肯定先四下看好了沒人,然後把他揪到樹后牆旮旯或什麼隱蔽的地方。因為他們都知道大瓦屋家族很厲害,天易娘尤其厲害,如果讓她知道了就會惹出大麻煩。
事實上,天易娘很快就現了天易在外頭挨打的事。他每天傍晚回家時都是鼻青眼腫的,有時嘴巴的血跡還沒擦凈。天易娘就反覆盤問天易,是誰打了你,為什麼要打你。可是天易不說。天易眨眨黑亮的小眼睛抓起一個窩頭就啃。他餓壞了。在外遊盪半天並且挨了幾次打,就是覺得餓,覺得累。然後蜷縮在床上沉沉睡去。
天易娘在村裡打聽是誰打了天易,可是毫無結果。
她真想像村婦罵街一樣去罵。可她罵不出口。而且你去罵誰呢?她心裡很憋氣,不知事怎麼會弄成這樣。原本嬌弱得像豆芽菜,一年四季捧個藥罐子,生生用藥水養大的一個孩子,忽然變得這樣愚頑麻木,任人打罵而不出聲。
天易娘撫摩著天易沉睡中的小臉,臉上的青腫一塊一塊的,她用熱毛巾為他敷著,心裡一陣陣疼。她感到內疚得很。她隱隱覺得天易挨打和自己有關。這是一種不能確定的猜想。她知道在草兒窪有不少人敬佩自己,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歡自己。這種不喜歡乃至討厭,都是因為自己太要強,心太盛。在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你卻在一塊塊買地。這種羨慕妒忌是會展成仇視的。大瓦屋家族從柴姑開始的強悍,並沒有給草兒窪帶來多少好處,倒是一次次搶劫殺奪給草兒窪帶來無數災難,很多人家都受到牽連。他們對大瓦屋家族潛在的怨恨,曾隨著大瓦屋家族的災難和敗落而消失,同樣也會隨著大瓦屋家族後人的重新崛起而復甦。這種怨恨同樣是無形的不能確定的,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對立的確已經產生了。大瓦屋家出了天易這麼個痴獃怪僻的孩子,讓他們感到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意。
差不多就是這樣。
但天易娘卻因此更生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傲慢。你們摧殘我的孩子就讓我不買地了嗎?老祖宗門前那一堆界石都給了我啦,終有一天,我會讓它們回到應該回到的地方去!我不願和草兒窪的任何人為敵,但任何人也別想讓我屈服。
天易娘決定重新把天易帶在身邊,一步也不讓他離開。但天易死活不跟著走。他瞪著黑亮的小眼睛近乎惡毒地看著母親,不吭氣。就在那一瞬間,天易娘知道無法改變他了,而且一生都無法改變他。她從他的目光里看到的是堅如磐石的固執和主見,這小東西像他舅舅們呢!那幾乎是一種大慟的現。
藍水河彎彎曲曲從這片荒原上流過。它的形狀極不規則,寬處如一片靜止的湖泊,細處不過七丈寬,最窄處能飛身而過。整條河流像一隻巨大的懷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艱難地爬行。那樣子醜陋可怕,給人一種怪誕的神秘感。
羅爺說過,這是一條古河。它的歷史比黃河還要早。黃河是一條滾動的移來移去的大河,在這片荒原上流了近八百年。但藍水河卻從盤古開天地就有了,而且從來都沒有挪過地方,也沒有什麼能改變它。黃河沒走的時候,沒誰留意它,因為它太小太不顯眼了。黃河改道走的時候,那個威風!混濁的黃水排山倒海從大地上滾過去,藍水河也整個被黃水漫過,但無法將它湮滅。而且黃水只能從表面滾過,卻不能沉進藍水河底。兩條水一上一下涇渭分明。黃河在經歷了一番驚天動地的翻滾之後呼嘯而去,藍水河重又顯現出來,它在彌天的寧靜中依然守候著這片荒原,等待著人類的復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