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十一章(1)
柴老大回到草兒窪以後,好像從地獄回到人間,整個人都變了。
他的神不再獃滯,目光不再茫然,有人向他打招呼還會點頭笑笑,站下說些天氣、莊稼之類的話。
最明顯的變化是對天易。
他時常在校門口轉悠。一邊放羊一邊向校門口張望,有時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天易放學出來。那時他就遠遠地看,見天易背個書包離開同學沿牆根溜達著,漸漸消失在視野里,臉上便有一種心滿意足的表。彷彿看天易上學放學是一種絕大的享受。
有時他也帶兩個燒餅或者麻花,堵在門口悄悄塞給天易。這時天易已和他熟了。在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之後,天易很快就現,這個撅著山羊鬍子的老頭不僅不再可怕,而且變得親切了。天易明顯地感到爺爺那麼想和自己親近,他的親切的目光他的謙卑的笑臉幾近巴結,他揣在懷裡的熱乎乎的燒餅則近乎賄賂了。
柴老大做這一切時,當然都是瞞著柴知秋夫妻的。一次星期天,他還偷偷把天易帶去老三界大集上玩了一天。來回的路上,讓天易騎在他的毛驢上,他則在旁邊趕著,插在脖梗里的旱煙袋一晃一晃的,那時天易的感覺好極了,唯一遺憾的是爺爺雖也興緻很高,卻沒有唱點什麼,只是間或吆喝幾聲小毛驢:「嘚!嘚!」如果父親在這種景下,一定會唱點什麼的。但爺爺不唱。
天易一生都沒聽爺爺唱過戲文。
其實天易娘很快就覺察到柴老大對天易的親近。但她佯裝不知。
她能說什麼呢?
祖孫親近本就應當是正常的事。她不能反對或制止他。她知道在柴老大的眼裡,兒子是個沒出息的叛逆者,並因此造成父子如同路人,他已很難再向兒子妥協。但孫子沒有過錯而且孫子在認真上學,這讓他十分高興。
後來天易漸大,逐漸了解這部家史后,他開始努力理解爺爺。
他為爺爺感到悲涼。
他的古怪和暴戾的性格以及由此對父親的疏遠,都含著一個老人的無奈和絕望。在他時常遠遠地看著天易的目光里,似乎含著他的酸痛和嘆息:這孩子會有出息的,可惜太晚了!
到天易上中學以後,柴老大再也不能掩飾對孫子濃濃的愛心,彷彿他貧瘠了一生的精神荒漠終於有了依託。儘管這精神依託再沒有任何意義。每次天易從鳳凰城回到草兒窪,柴老大就悄悄湊上來,怯怯地和天易搭訕,問一些城裡的況,讓天易說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甚至他完全不懂的事。他聽得興緻勃勃,帶著崇拜的目光,不時插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在孫子面前,他毫不掩飾對那些新鮮事物的無知。他的慈愛得令人抖的目光,像看待一個極有身份極有見識的人。天易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爺爺一生中經歷過無數艱險困苦,無數屈辱磨難,不曾真正向任何強暴低頭,在孫子面前卻顯得那麼瘦小,那麼卑微。有多少次,天易老想大叫一聲:「爺爺,我是你的孫子呀!」
那個古怪、暴戾的老頭不見了。
他走路不再那麼快。臉也不再那麼陰沉。
沒有了大瓦屋,沒有了財富,沒有了土地,也沒有了脾氣。
爺爺變得平靜而安詳了。
天易看得出,在爺爺濃濃的愛心裡,既有遲到的安慰,也有他對往事無的懺悔。
他對父親曾有過高的期望,那幾乎近於苛求。當年父親即使認真讀書,又能怎樣呢?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沒有誰能有回天之力。
柴老大想明白了。
柴老大是在監獄里完成這個過程的。不知他的最終徹悟和那個神秘的女囚有沒有關係。
這年整整一個暑假,天易幾乎都是在藍水河邊度過的。
羅爺檢查他的學習成績,現他的成績非常好。羅爺從小在廟裡長大,讀過不少書。只是草兒窪沒人知道,他也從不向人說起。
天易上學已經入迷,轉眼已經三年級了。
他對吵吵鬧鬧的環境仍然不喜歡,但他對那些字非常入迷。一筆一畫組成一個字而且都有讀音,他覺得很奇妙,寫字認字就成為一件很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