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十二章(2)
柴知秋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楊耳朵在後頭喊:「我還有一畝半地,要賣!還買不?」
柴知秋真想回去掐死他。
這個結果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這個冬天,整個草兒窪都在動蕩中。
關於合作化的消息不斷傳來,庄稼人幾乎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從白天說到夜晚,從夜晚說到白天。
楊耳朵多次找到方家遠:「咱們啥時成立合作社?」
方家遠說:「你急什麼?等等再說。」
方家遠對這件事缺乏熱,是顯而易見的,雖然他不比大多數庄稼人損失得更多。可他擔心的不是這個。作為村長,他擔心大夥過日子的心勁沒有了,擔心人會變懶,擔心草兒窪大多數人家剛剛有了飯吃又會挨餓。
方家遠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入冬以來,地里麥苗沒人上糞沒人管理了,以往早起就有人背著杈子撿糞,現在很少有人幹了。往常冬天是外出打工的季節,現在沒人外出了。另一個變化是人們捨得吃了,殺雞買肉,饃饃里多加了白面。一到晚上,到處炊煙裊裊,過去好多人家晚上是不吃晚飯的,現在也動火了。
到處都是大難臨頭的感覺。
柴知秋已經很久沒外出做生意了。
這天晚上他對天易娘說:「我想出去走走。」
天易娘沒說什麼。她知道他心不好,出去不過散散心。她同樣憂心忡忡,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事到這一步,她倒擔心丈夫想不開,就勸他說:「別煩心,天塌砸大家。以前那麼多地都丟了,還在乎這點地?人算不如天算。」
柴知秋轉頭看著這個叫妻子的女人,心想瘋狂買地的是她,轉頭勸他的還是她。這樣處變不驚的本領,自己真是遠不如她。事到如今,反倒是自己想不開了。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而愚弄他的人里就包括這個女人,就恨恨地說:「你說得輕巧!這麼多年我在外頭跑斷腿,掙錢買地容易嗎?說交就交出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天易娘沒想到他會沖她火,一下子愣住了。她看著他,久久沒說一句話,淚水卻緩緩流出來。她想說:「我容易嗎?」
可她沒說。
第二天柴知秋挑著擔子離開草兒窪的時候,並沒有說要去哪裡,事實上他也毫無目的,只是挑著擔子走,腦子裡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知道自己的心很亂,從來沒有這樣亂過。他的一向溫和而平靜的性突然間生了變化。
後來的幾十天里,柴知秋幾乎走遍了四省交界的十幾個縣。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都曾留下他的腳印和記憶。在揮汗如雨的酷暑,在北風呼號的嚴冬,肩上的擔子伴著他的腳步悠悠忽忽,年復一年,往返奔波。
一次在安徽地販麻花,傍晚回來時在黃河故道里遇上強盜。強盜緊追不捨,柴知秋挑一擔麻花在故道的蔭柳棵里左拐右拐,東躲西藏,捨不得丟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去一根可以賺兩分錢。他在故道里周旋半夜,最後還是被搶走了。
那次去魯西南販賣糧食,中途碰上打仗,糧食被沒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樓,還被砍了一刀。
有一年從河南販一頭花牛回來,路上正逢日本人掃蕩,花牛被槍聲驚了,一直跑進一座村莊。那個村莊是日本人的一個據點。柴知秋不甘心,夜裡爬進村子想找回那頭牛。進村不久即被日本游哨現,一陣槍打過來,柴知秋趕忙滾進一個水坑,當時正是冬天,半坑水冰冷刺骨,他躲在水裡不敢露頭,手電筒光在水面晃來晃去,日本人到底沒找到他。後半夜,柴知秋帶一身冰碴從坑裡爬出來,渾身都冰麻了。可他不能等死,就一寸寸往村外爬,一直爬了三里多地才脫險,雙膝已磨得血肉模糊……
柴知秋像一個夢遊者,恍恍惚惚,彷彿那都是很遙遠的事了。
一路上他漫無目的地走,卻現全是他去過的地方。他沒做任何生意,只是挑著空擔晃晃蕩盪,走累了就坐在路旁歇一陣,或坐在茶館里要一碗茶聽人說話。人們說話的內容大都是關於合作社的事。柴知秋很少插嘴,但他知道全中國都在搞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