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7)
家裡一天天不安寧。終於,四舅和五舅各自帶上妻小,離家出走了。兩個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們傷了和氣,再鬧分家就沒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後來好多年五舅沒有音訊,四舅三個月後就捎信來,說一家人到了上海,讓二舅不要挂念,在上海乾什麼信上沒說。二舅拿到信,淚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一個完整的家從此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傳來大舅的消息,卻是個噩耗。帶信人說他已經死了一年多,現在葬在上海附近的一個荒丘上,讓家裡人去運他的屍骨。
這消息一驚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繼而是一片哭聲。二舅趕緊收拾馬車,帶上三舅和一個夥計去了上海。到上海后又找到四舅,兄弟三人按地址找到人,一個雜貨店老闆接待了他們,說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要是路上有人盤查,你們就說是我的夥計,出外進貨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裡直犯嘀咕,就問是怎麼回事,大舅是怎麼死的。老闆說你們就別問了,今晚早歇息,明天就照我說的辦。
第二天微明,老闆帶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上海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闆才說出實。
原來大舅早去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征開始后,他被組織上留下來堅持地方鬥爭,展游擊隊,因為他在舊軍隊里干過,當過團長,打過很多仗,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國共合作后,活動在南方八省十三個地區的紅軍游擊隊,被改編成國民革命新編第四軍,奉命向皖南、皖中集結。那時大舅是一個支隊的團長。他帶領部隊向皖南岩寺地區開拔,日夜兼程。數年征戰,都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異常疲憊,但他和戰士們一樣又非常興奮,國共終於合作,終於能專心打日本人了。途中,部隊宿營在一個山村。傍晚時,大舅帶一名警衛員在附近的小河邊散步,心裡很寧靜。這是難得寧靜的片刻。後來他的警衛員回憶說,那晚他顯得特別親切,話也很多。他向警衛員說起遠在蘇北邊陲的老家,說起他的童年,說起他離開清華學堂投筆從戎參加軍閥戰爭后又投身革命的經歷。而這些話是平日絕不向人談起的。他漸漸有些激動和傷感。蘇北老家早已斷絕了音訊,感上也早已淡薄。那個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從小念書,又是由外祖父的錢財供養的。那裡還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妹妹,作為長子,理應還有他的家庭責任。但他無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會害了他們。那時他仍然不知道家中的變故。就要奔赴抗日前線,等待他的是拼殺、流血和死亡,那種為國捐軀的悲壯感和飄零感,使他又重新想起故鄉,想念那座遙遠的荒涼的小城。他說如果有一天死了,還是希望能把他的屍骨埋回家去。那是一份割不斷的鄉思鄉愁。那時他並沒有想到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隔河對岸的樹叢里,正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一直隨著他移動。就在他們散步結束要往迴轉的時候,對岸的槍終於響了,大舅當即倒地再沒有起來。
不知是誰打的黑槍。
大舅死得突兀而簡單。一點也不轟轟烈烈。
幾個舅舅都很悲痛。特別是二舅,心裡像被掏空一樣,當年為一場官司家財散盡,外祖父失蹤,都沒有這樣難受過。
雖說大舅失去音訊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著,而且在外干著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知道大哥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年輕時的舉止談都那麼與眾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自從外祖父失蹤,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無數次夜半醒來無法再入睡,想象著大哥在哪裡,在幹什麼,希望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載著輝煌和榮耀歸來。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一聲黃昏的槍聲斷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打碎了二舅最後一個夢。
數日後,老闆帶他們輾轉幾百里,趕著馬車來到一片山區,找到山下的一條小河邊。這裡修竹茂林,清水繞山,寧靜得如同世外。老闆指著一個長滿荒草的土丘說,潭團長就埋在這裡。三個舅舅慢慢走過去,齊齊跪在墳前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沒有想到,思念大哥多年,會是這樣相見,這樣結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