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六章(8)

8.第六章(8)

這是一個荒涼的河坡,兩岸的竹木倒映在河水裡,河水就成了墨綠色。河對岸林子無聲無息,對這一干人馬的到來佯裝不知。二舅死死盯住那片可惡的叢林,似要尋找那管黑洞洞的槍口,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來。

大舅的屍骨被運回家,來回用了三十九天。去時還是麥苗兒青青,這時已是滿地金黃了。

埋葬過大舅,二舅病倒了。四舅不放心,要留下住些日子,二舅躺在床上沖他揮揮手,說四弟你走吧,我不咋的。四舅含著淚又回上海去了。

秋天的時候,二舅的病好了,卻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他時常沉默著,寡少語,有時又閉門呆。幾個月的時間,原本烏黑的頭變成了花白。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裡請安坐一會兒,幾乎不和人說話。

那時母親已出嫁到草兒窪,她的幾個姐妹都已出嫁多年。母親出嫁最晚,是因為一直由她伺候外祖母的,每日煎湯熬藥,交給別人不放心。又惦著二舅和這個大家庭,幫著料理一些家務事,實際上已成為二舅一個得力的幫手。出嫁的事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歲。而她的幾個姐妹都是十六七歲就出嫁了,母親出嫁后不放心,仍然不時跑回來,幾個姐妹都是這樣。她們知道二舅這樣子,都很擔心。二舅說,我沒事,你們安心過日子,不要挂念這邊,不要老回娘家,我會好起來的。後來母親對天易說,我們都看得出,你二舅的心冷了。你大舅的去世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好像失了精神依靠。我們姐妹都希望娘家能再達起來,這隻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再也沒可能了。大家心裡都不好受。那時的女子,哪個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強盛,在婆家就不會受欺,就體面,遇上三災六難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下凄凄慘慘的,院子里籠罩著幻滅的氣氛,壓抑得人受不了。其餘幾個舅舅則煩躁不安,半夜裡,哪個房間里會突然起一陣吵鬧,接著是女人的哭泣。

又一場更大的災難終於降臨。

事的起因是老管家侯大爺被人打死了。

侯大爺從外祖父創建莊園時就跟著的,多年來孤身一個,是個苦人兒。年輕時瞎了一隻眼,後來另一隻眼也壞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可他閑不住,摸索著在院子里干這干那,燒水、鍘草、喂牲口,什麼都干。舅舅們小時候都是他抱大的,所以都和侯大爺很親近,親近的程度甚至超過對外祖父。外祖父那時多數時候在小城煙館里,舅舅們小時候和外祖父幾乎是生疏的,大了多一層敬畏,父子親從來就沒有真正建立起來。

家中經歷過一系列變故之後,下人們都陸續走光了。侯大爺看家境日下,很怕成為負擔,收拾也要離開。二舅說侯大爺你要去哪?侯大爺故作輕鬆地笑笑,說我有個侄兒多次帶信讓我去他那裡住,你不用擔心。二舅知道他在說謊,眼圈兒紅了,說侯大爺你不要走,你在這裡住了一輩子,都把你當親人看,家境不好總還有吃的,不差你這一口飯。老了我給你送終。再說,你老經的事多,在這裡也是個主心骨,安心住下吧。侯大爺就住下了。

但侯大爺雖然雙目失明,也明顯感到家中敗落的凄涼,家中各房舅舅的事他不多問,但外頭對潭家的冷落和勢利卻讓他受不了。以前潭掌柜在時,地方頭面人物豪強勢力,都圍著老掌柜轉。現在門庭冷落,要麼不來,來了就是攤款派捐,態度強橫,全不把潭家看在眼裡。二舅仍然忍著,不想惹是非,心裡早窩一肚子火。

那天傍晚時,侯大爺拄個拐棍出門去,站在路口呆。以往多少年,他都是站在這個路口迎接潭掌柜的。潭掌柜失蹤了,他盼望有一天會突然回來,他熟悉他的腳步和一聲咳嗽,儘管他知道這沒有什麼指望。二舅每次看他佝僂著腰迎著寒風站在路口默默等待,都忍不住鼻子酸。這天傍晚,侯大爺正在路口呆時,忽然聽到有馬蹄聲由遠及近,他眼睛不好用了,耳朵依然靈敏。他不知是誰,正想著,騎馬人已到跟前,這人在城裡兵營里混事,是個小軍官,家就住在後頭一個村上,時常借一匹馬去家,也是顯擺的意思,來回都從這路口過。他知道這老頭是潭家的老管家,幾乎每次經過這裡都要看見他。就嫌他擋道,大聲吆喝說:「你找死啊!」侯大爺聽出他是誰了,就回他一句:「你威風!」仍站住不動。小軍官大怒,放馬撞來,一腳凌空踢在侯大爺心口窩,侯大爺悶叫一聲,當場氣絕。小軍官馬也沒下,罵一句:「老厭物,找死!」縱馬走了。打死個人,對他來說稀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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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月亮地(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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