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七章(1)
天易娘帶著孩子們已在縣城住了兩個多月。這是她多年來難得清閑的一段時光。這個她曾經熟悉的院子,勾起她太多的回憶。關於外祖父家的故事,天易正是在這些時日聽母親講的。聽著那些遙遠的故事,天易顯得很乖,很痴迷,但突然有一次「噢」一聲躥出屋子,把大家嚇了一跳。
天易娘決定回家。她本來打算在老姐姐這裡過一個冬天,到春天麥苗返青再回去的,老姐姐也一再說這沒問題。但她在這裡住不下去了,夜裡老是睡不著覺。她挂念家裡那個空空的院落,回到家總能做些什麼,在這裡只能紡紡線,這不行。這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再說快要過年了,讓天易大大一人在家他會感到孤單的,她不放心他。老姐姐一再挽留,說捎個信讓天易大大也來吧,跟我一起過年,人多了熱鬧。天易娘很堅決,說不行,我得回去。她說大姐你給我點糧食吧,我帶回去過年。大姐不好再挽留。但又提出來把燕兒留下,說讓她給我做個伴,夏天就送她上學。其實心裡想的是把燕兒過繼去收為養女。天易娘很快明白了老姐姐的心事,她很同她,守寡一輩子,跟前沒個人怪可憐怪孤單的。燕兒跟了老姐姐不會有什麼罪受,有吃有穿有住,可以在城裡上學,日後也會有前程。老姐姐沒好意思明說。天易娘就說,乾脆就把燕兒給你吧,以後也有人伺候你。老姐姐大喜過望,說再好不過了,我就怕你不答應呢,是不是再給天易大大商量一下?天易娘說不用商量,又不是把孩子往火坑裡送。心裡在想,回去反正也是吃苦,在這裡好歹有飽飯吃。但她又在心裡反駁自己說,哪是為了吃飯呀,是為了給老姐姐做伴,是為了燕兒有個好前程,這麼勸自己,心裡就好受一點。如果光是為了吃飯把燕兒送人,她心理上就接受不了,連個孩子都養不活,算什麼呀。起先還怕燕兒不同意,誰知一說燕兒高興得很,連萍兒也吵著要留下。燕兒高興,確實主要為了能吃飽飯,而且姨媽的溫暖的被窩極有吸引力,燕兒在家幾乎是個被遺忘的孩子。萍兒想留下就看得稍遠一點,她這些天常跟姨媽出去玩,城裡孩子的穿戴和生活方式更讓她羨慕,城裡孩子不用學種田,不用割羊草,還能上學,這讓她十分動心。萍兒早就想上學了,而且已經偷偷學了不少字,但家裡沒有讓她上學的意思。從小背上就馱著天易,天易幾乎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除了看管天易,她還要做很多家務事,割草餵羊,做飯紡線,地里忙得狠時,還要下地幹活。她已經成為娘的得力助手。萍兒的個子長得很矮,兩隻水靈靈的眼睛里常含著委屈和幽怨。她多麼希望能留在城裡,能去上學。可她知道鬧也是白鬧,她必須跟娘回去。娘說萍兒你別鬧,你回去還得幫娘做事,要聽話!娘說話時很嚴厲,萍兒眼裡噙著淚不吱聲了。萍兒只知道把燕兒留下給姨媽做伴,並不知道是把燕兒送給姨媽。當然燕兒也不知道。天易娘暫時不想給孩子說得太明白,她想等燕兒大些和姨媽真正處出感時再說。
天易娘牽著大青驢,讓天易坐上去,那上頭還馱了幾十斤面,是老姐姐送的,萍兒隨著,娘兒幾個出城去。老姐姐牽著燕兒的手一直送到城外的大道上,依依告別。走出很遠了,天易娘回頭看,城牆綿延著橫在天際,顯得蒼涼而遙遠,安靜得無一點聲音,就有一種世事如煙的茫然。她想這座小城真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會把人消磨得昏昏欲睡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多少年下來,天易娘現自己對那種小城生活已經完全陌生了,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記憶都成了虛幻的夢境樣的東西,距她的確是遙遠了。她現自己已成了真正的農婦,對土地對牲口對曠野是那麼喜歡,即使是眼下冰凍三尺,麥苗兒還是頑強地挺出地面昂揚著生機。大青驢不失時機地打了個很響的噴嚏,甩甩頭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它也知道要回家去了。
天易娘帶孩子們回到草兒窪是在一天的傍晚。打開門一股冷氣逼人,趕緊生了一堆火,讓萍兒和天易烤火,兩個孩子快凍成冰棍了。不大會兒屋裡就暖烘烘的。天易娘從一個小口袋裡捧出一捧花生,放在豆秸火里,對萍兒說你們先燒著吃吧,我去給你們做飯,一人擀一碗雞蛋麵條,行不行?孩子們當然高興。萍兒尤覺奇怪,娘今天是怎麼啦,往常在家她是從來不做晚飯的。天易娘心很愉快,也許是因為回到家的緣故。這趟從城裡歸來,她的想法確實有些變化,最大的想法是往後不能再讓孩子們餓肚子了。萍兒和天易都還小,都在長身體,不能讓他們虧了。幹活歸幹活,買地歸買地,飯還是要吃的。老姐姐臨別時囑咐,說千萬不能苛刻孩子,萍兒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幹活,得讓她上學了,不識字不行。對於讓萍兒上學的事,她還沒想好。但想想這些年,也真苦了這孩子。跟著大人吃苦受累不說,還沒得過好臉色,動不動就訓一頓,訓得淚珠子撲簌簌往下落,就是不敢回嘴。但她知道萍兒心裡憋著許多委屈,這孩子太精太容易受傷害,萍兒真該生在城裡的,做個小姐還差不多,可她偏偏生在鄉下。萍兒是她婚後第四年生的,在那之前曾生過一個兒子,一歲多時候病死了。萍兒生下來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她彷彿知道從一生下來就不受重視,也就不張揚不哭不鬧,就沉默著憂鬱著。萍兒個子不高,卻長了一個大腦袋一雙大眼睛,但一雙大眼睛很少含著笑意,卻時常像在走神,因為這個沒少挨罵,萍兒那時便猛一激靈,在呵斥聲中做這做那,或者背起天易就走。她不回嘴,不分辯,用沉默表示著她的抵抗。天易娘覺察到了,但她顧不上理論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