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1)
柴姑對土地的最初印象是浮泛的。
當初從關外走來的時候,一路上的感覺都是空曠和荒涼。如果不是沒有歸路,如果不是先人傳下了話,她真是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對土地幾乎是陌生的。自小在長白山蓊蓊鬱郁的大林莽里長大,她最熟悉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濃得化不開的綠色生命。石頭間的土是一小撮一小撮的,山溝溝里的土地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它和綿延不盡的森林簡直不能相比。土地少得讓人不曾留意。那麼少!但自從走出大森林特別是入關以後,彷彿豁然洞開一個新的世界,土地之廣闊叫她目瞪口呆。那時她吃驚地想怎麼這裡有這麼多的土地啊!土地怎麼會這麼大這麼空空蕩蕩?莊稼草木都這樣矮小,天空高遠得令人生畏。在高遠的天空下,連人也顯得渺小了。那完全是一種生疏的令人不快的感覺。太陽火球樣懸在頭頂,人走在熱氣騰騰的大地上,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雀子在蹦躂,不定哪會兒就被燙死。而在深山老林子里,一切都不是這樣。濃密的森林把天空划拉得支離破碎,站在山頂上能伸手扯下一片雲來,不管日頭多麼凶暴灼熱,老林子里永遠都是陰涼的。人在山林間穿行,從來就不會感到孤獨。周圍的大山樹木甚至成群的虎狼都在和你相伴,大家稠密地生活在一起結為一個整體,於是山林虎狼當然也包括人都覺得自己特彆強大。天空沒什麼了不起,日頭沒什麼了不起,暴風雪也沒什麼了不起。土地就幾乎算不上什麼角色,因為它太零碎太不顯眼了。在柴姑的感覺里,大森林和長白山是頂天立地的,而且充滿了整個空間。但這大平原呢,彷彿什麼都沒有。你只能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土地和同樣無邊無際的天空。天對著地,地對著天,空空洞洞,好像億萬年都是如此。
那時她真是不明白,大森林以外的世界怎麼會是這樣子。但後來柴姑懂了,大森林以外的世界只能是這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呢?她曾試圖以山裡人的優越鄙視這空洞洞的天和地,可越往前走越是沮喪。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當她走過無數路程幾乎要走死才能到達黃河岸邊的時候,柴姑開始對土地由衷地敬畏。土地是太大了,土地比大森林大得多。她走出了大森林,卻終於沒有走出土地。她同樣敬畏天空,她第一次現了天空的完整和高不可攀。天空過於高遠,高遠得玄虛而不近人。土地卻讓人親近。你走到哪裡,它就延伸到哪裡。它以它的厚重和博大包藏萬物,承載山川、河流和大森林,孕育著萬種靈性。正是從那時起,柴姑開始痴迷於土地,並最終獻出了一切。
土地,多麼好!真是的,以前怎麼就沒有現呢?
柴姑望著面前的一大片土地,咯咯地笑了。她笑得有些天真和傻氣。她只有十八歲。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富有這樣開心過。真的,這麼多土地,儘管現在這裡還是一片荒原。
這是不久前她從一個官員手裡買下的。她給他一壇金子,那官員便帶著她騎馬跑了一個大圈子,然後用馬鞭子划個弧說:「這些都是你的啦!」柴姑有些不相信,盯住他說:「你不騙我吧?」那官員說:「當然不騙你。」柴姑一把奪過他的鞭子說:「老官兒,你要是騙了我,日後我會把你宰了!」老官兒哈哈大笑:「你這女子膽子不小。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柴姑還有些不放心:「要是日後你不承認呢?」老官兒的幾個隨從忙呵斥:「放肆!你知道老爺是誰?敢這麼說話!」柴姑一瞪眼:「我管他是誰,姑奶奶就是要問個結實!」幾個隨從撲上來就要捉她,柴姑嘻嘻一笑,輕捷如猿,滿不在乎地跳開了,突然甩手一鞭子:「雜碎!」打頭的那人臉上立刻爆出一道血槽。那人疼得大叫一聲,抽出刀就要砍殺柴姑,卻被那位官員喝住了:「退下!鄉野女子不懂王法,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幾個隨員喏喏退回,柴姑沖他們做個鬼臉,又哧哧笑了。老官兒搖搖頭看著柴姑說:「你這女子也太刁蠻,罷罷罷,就送你這把玉鞭做個憑證好了。那上頭刻有三個字:欽差陸。你要仔細保存了!」說罷一磕馬鐙,帶著隨員們放馬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