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六章(1)

1.第六章(1)

天黑時,柴姑又來到老大的庵棚。***

她已經記不得來過多少趟了,甚至記不得這是第幾個年頭了。只知道春夏秋冬已是幾度更迭。

春天到了,廢棄的黃河兩岸塵沙滾滾,大風起處天地間一派昏黃,幾十步外草木莫辨。不管茅草多麼茂盛,在肆虐的風沙面前都顯得那麼弱小和無能為力。

夏日裡暴雨成災,遍地汪洋,殘破的大堤被浸泡在水裡,土層一塊塊坍塌,堤頂蹲滿了避水的兔子和各種鳥類,儼然一個純粹的動物世界。

秋天淫雨霏霏,到處都濕漉漉的。大批蚊蟲不僅夜晚而且大白天也充斥著空間。這裡的蚊子肥大而兇猛,蚊蟲轉移時,幾里長的狹長空間如一片灰色的雲塊,蚊子的嗡嗡聲令你心驚肉跳,令你煩躁不安。如果不小心惹了它們,會有成千上萬隻蚊子叮滿你的全身,像螞蟥吸血一樣把你吸成一具骷髏。

冬天到了。這是一年中最安詳的季節。冰雪覆蓋大地,到處靜悄悄的。大堤內那一片黃河殘留的水已經封凍,冰面上擱淺著一群群野鴨。老大坐在庵棚前的一塊石頭上動也不動,彷彿在和野鴨們比賽禪功。

落日已冷冷地消失在西天,白羲還沒有歸來。

白羲是自由的。

它時常陪著老大狩獵和默坐,也時常獨自外出,有時好幾天不歸。老大從不責備它。它有它的天性。他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是他的看家狗,雙方似乎都明白這一點。但他們是朋友。

白羲每次回來,總要叼回幾隻野兔,就像看朋友一樣帶上一份禮物。如果在外待上十天八天,白羲回來總有些訕訕的。好像在表示歉意,不該丟下朋友在外野混。

老大便拍拍它的頭說,沒啥夥計,你儘管去玩。討上老婆了嗎?

白羲說你呢夥計,我是討不上老婆,你是有老婆不要。我看柴姑怪好的,你不該那樣對她。

老大說你不懂。

老大對白羲有很多話說,也開開玩笑,有時還摟著打鬧一陣。但對柴姑卻極少搭理。柴姑第一次來找他時,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他沒抬頭。

柴姑坐他旁邊,說多虧你救了我。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老大說你盼著我死,我死不了。

柴姑說我沒說盼著你死。

老大說你把黃河毀了。

柴姑說那是天意。

老大說你是個妖女。

柴姑說你是個混蛋。

老大跳起來抽了她一個嘴巴子,說我恨你!

柴姑抹抹嘴上的血,站起來走了。她說我走了。還會再來!

後來柴姑就時常去。老大再也不和她說話。

柴姑不管他說話不說話都照常去。不管他說話不說話都自己說話。她給他說我買了一大片土地,又請了好多夥計,她給他講茶和小喜子的故事,講老佛和他老婆的故事,講他們合夥開荒的事,說江伯是個好管家,餵養一群牲口還管著里裡外外的瑣碎事。講老三去了遠方的城再沒有回來,我給他生了個女兒平日都是由茶餵養,他是我最恨的一個人,我早晚得殺了他。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她給他講自己經歷的所有事。柴姑變得十分瑣碎和嘮叨,像一個真正的婆娘在向男人述說他不在家時生的一切。

老大不說話。

柴姑說累了,捋捋頭站起身說我走了,你也別老在外頭坐著,外頭涼。

天已太晚,她要回去了。離家還有七八里地,要翻過大堤,蹬三道小河,還有一片沼澤地,一路黑咕隆咚的。老大從來不說留她,也不說送她。她的存在和消失都和他沒有關係。

一年四季,柴姑在這條路上獨自往返。

這條荒草小徑是她自己踩出來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來。

在老石屋的周圍又建起一片茅草屋,加上牛棚、羊圈和一座座矗立的草垛、糧倉,這裡已經很像個村莊的樣子了。牲畜和人的氣息瀰漫著,透出幾分溫馨,從荒涼中走來,就想一頭扎進這氣氛中。它叫你感到溫暖和安全。

柴姑仍叫這地方草兒窪。

她喜歡這個古村的名字。這是她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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