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7)
這天後半晌,小喜子趕著馬車為老大送來一車木頭,小喜子向他證實了那個黑臉漢子的話,並知道了那黑臉漢子叫黑馬。***
小喜子一邊往下卸木頭,一邊對愣在那裡的老大火:
「還不過來幫個手!」
老大猶猶豫豫走過來:「誰……讓你送木頭的?」
「誰?還有誰?柴姑!」
「送木頭幹啥?」
「怕你讓狼吃了!讓你重新搭個木屋子。」
老大伸手按住一根木頭:「我不要!你拉回去。」
小喜子一叉腰,透出一百個瞧不起:「你以為你有啥了不起?柴姑對你那麼好,經年累月來看你,你屁也不放一個。她欠你什麼你擺個熊的譜?一天到晚守著個爛河灘呆!柴姑讓你去你還不去,她一個女人置辦這麼大一攤事容易嗎?老實說俺那裡也就柴姑盼你去,沒哪個稀罕你,不信你去試試,老佛能把你揍扁。老佛你見過吧就是那次掄一盤耙和瓦打架的那個,你別以為他傻,他精著呢,他對柴姑忠心耿耿,夥計們和柴姑都是朋友,你給爛河灘當祭靈人吧,別以為我巴結你,這木頭愛要不要,你不要自己送回去吧!」
老大被小喜子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通,忽然說:「你是小喜子吧?」
小喜子扔下最後一根木頭說:「我是小喜子,怎麼你也知道我的大名?」小喜子有點高興了。
老大說:「我說小喜子你把木頭拉回去,聽到沒有?」
小喜子瞅他好一陣,啐一口:「呸!你當我求你哪?你當柴姑求你哪?讓狼吃了你活該,蠢豬!」
老大沒理會。
他懶得理會他。
小喜子拉上大車臨走,轉頭說:「哪天我把黑馬請來,讓他和柴姑做夫妻,讓你小子乾瞪眼!」
老大張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突然覺得筋肉飽綻,骨節咔嚓咔嚓響。
當夜,老大睡到三更天,忽然聽到庵門輕輕一響,睜眼看時,一個黑影飄然而進。他想問是誰,卻被一股異香逼得透不過氣來。接著那黑影點著了石台上的蠟燭,現出一個穿著蓑衣的女子。這女子年輕卻透著一股陰涼之氣,但她似乎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就像是進了自己的家,慢慢把蓑衣脫去。蓑衣上淋滿了水,拉成溜子往下淌,老大這才聽到外頭正在下雨,雨聲瀟瀟,滿曠野都是濕潤的聲音。老大枕在石枕上動也不動,似乎被這聲音和面前的景象陶醉了:年輕女子脫去蓑衣,顯出一個黑色的形體,像是裸身穿一件緊身皂衣,蜂腰隆胸,黑披肩。老大好像問了一句你是誰,那女子笑笑露出一嘴玉齒,說我是蟻王。蟻王你怎麼是蟻王呢?女子說你不信啊你看看,說著把長往後一甩,就用手在胸前抓了一把螞蟻遞他面前,果然是一小堆螞蟻在她手上蠕動,且歡快地叫著出吱吱的聲音,看她胸前那一塊時露出一片光潔的白色皮肉,女子在胸前一抹又抓下一把黑色螞蟻來,那地方同樣露出一片光潔的白色皮肉。老大眨巴眨巴眼有些迷迷糊糊的,怎麼這女子沒穿衣裳,她的黑色緊身皂衣原來是附在皮肉上的一身黑蟻,可不就是黑蟻嗎看她整個人形就像一隻立起的長大黑蟻。老大倒沒覺得害怕,只是有些驚詫莫名,瞪瞪地看著她,覺得這女子怪面熟的,似在哪裡見過。女子看他呆,哧哧一笑,又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把手中的螞蟻送進嘴裡嚼起來,立刻有一股異香散出,比她剛進庵棚時的異香還濃還香。這香味叫人昏昏然,通體舒坦,四肢都伸展開來,一種古老的渴念從沉睡中蘇醒。女子在嚼著黑蟻時,她滿身的黑蟻都爬動起來,在燭光下一閃一閃的像細碎的鱗片,同時出不可索解的喧嘩,這聲音初始細微,漸漸高揚。那時女子手舞足蹈,長甩開,一時間和外頭的雨聲混在一起,百回激響,大浪喧騰,面前已是濁浪滔滔的黃河。黃河沒走嗎?黃河是不死的,那是鴻蒙初開,天地分體時撕開的一道傷疤。那傷疤里有筋骨皮肉,流淌著一脈原始的血液,它是天地合一時的見證。有了它,高天雖遠卻向大地投來永恆的注視。地因有了這脈原始的血,才孕育出萬種生靈,草木叢林魚蟹蟒獸才能生生不息。黃河不死黃河怎麼能死呢?老大一躍而起,抱住女子拚命搖動著大呼狂喊,黃河沒死!女子也不掙扎,只用手在身上一胡擼,黑蟻頓時脫落消失,一個鮮嫩的凈白身子便倒在他懷裡了。那間歇,她透出一個狡猾而柔媚的笑,她知道她快要成功了。當他們相擁著倒在草席上時,她和他重新回歸洪荒之地。她呢喃著附在他耳朵上說我是蟻王,天生就是要和大堤相伴相對的,我有千軍萬馬我有無數蟻穴,大堤築了又毀毀了又築都是我乾的。老大騰地翻上她的身子惡狠狠地說原來是你作怪,看我今兒搗爛了你的蟻穴,嘿的一聲就瘋狂地撞擊起來。女人連聲大叫著像被鐵板夾住了,她立刻找到了第一次的感覺,也一直盼望著這一天,渴望重又步入一個遼闊的鮮紅。她知道他的強大和厚重,也知道他的孤獨和空寂。我就是要讓你尚未死逝的知覺回復。突然間雷聲大作,無數火球滾過轟轟隆隆一陣巨響,滂沱大雨把黑夜推向恐怖的深淵。這是一場洗劫。一條血性的漢子,雙腳蹬地,弓起脊背,飽滿的筋肉鼓凸暴起,一聲又一聲大吼,一聲又一聲尖叫,你不堪忍受了嗎?你的蟻穴頂不住長堤的壓迫,一次次想撐開,一次次壓下去。千里長堤般的身軀和杵槌足以讓你崩然開裂,威武的長堤依然雄踞,它將探入你生命的黑暗,撩開蟻穴的奧秘,直至鮮紅的血噴出。啊啊……呀!……唔噢!……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你實在是小看了蟻類,在最初的古生命品類中就有它們,它們比人類古遠得多,它們的智慧比人類高得多,它們的數量比一切生命都多得多。不錯它們很渺小,從不為人注目,那是因為它們不願意長大,它們早就預知這世界的殘忍,早就預知這世界會弱肉強食,早就預知這世界終有一天會消耗一空,它們保持著最小的形體,為的是不被誰注意,為的是不捲入無聊的紛爭,為的是當所有虎豹狼犬乃至人類都無以果腹無法生存時,自己仍能以最小的消耗保證生命的延續,它們有水有土就能活下去。它們活下去有自己的天職,那是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讓大堤崩塌,讓江河四溢,讓大水自由地流淌,讓大地回歸洪荒,讓生命毀滅再生,完成又一次輪迴,它肩負的偉業,沒人知道沒人懂得,這是天地間最大的奧秘了。小小蟻穴,有著無窮的柔韌和妙處,沒有什麼能摧毀它們的。來吧,來吧該死的,知道你的厲害和威猛,知道你的驚天動地的殺傷力,知道你是個好對手,我為你驕傲為你惋惜為你悲哀為你哭泣,女子長如草腰如抖蛇大汗淋漓驚叫不止,使勁啊該死的!她的飽滿豐碩的身子已被碾成扁平,她的驚叫已變成號泣,悲極而泣樂極而泣。老大身如滿弓,一聲聲曠世吼,目眥盡裂,汗落如雨,死了吧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