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序(2)

2.序(2)

本來,農村像她這個年齡的婦女,沒有幾個能安享清福的。***但她之所以不願閑著,還不完全由於那種勤勞的慣性,也不是為兒孫積斂財富。不,都不是。她似乎只是在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或者,在做一件前人未竟的事業。這件事和兒孫沒有任何關係。逢集逢會比較忙時,兒子、媳婦都來幫忙,但也只是幫助沖茶、收碗。搗弄炭火之類臟活,絕不讓孩子們沾手。她疼愛他們,疼愛得小心翼翼。彷彿自己吃苦受累是應該的,享福的倒應該是孩子們。

秋冬之季,如果不是集日,一大早鎮上的居民提過水后,白天來喝閑茶的人就少了。這時,她便常去黃河灘里打草,紮成一大捆,一個人往家背。草捆太大太沉重了,壓得她幾乎彎到了地面,脊背和滿頭白都被埋住,只露出兩截很瘦很細的腿,稍微離得遠一點,只能看到一個很大的草團在慢慢蠕動。廢黃河灘可以打草的地方,離家最近也有三四里路。她背到家來一路上要歇息十幾次,每一次都是張口喘氣,汗水把白濕成一縷縷的。柴草背到家裡后,在街上換成硬柴燒茶水。其實,家裡並不缺少燒柴,光每年剪掉的果枝就堆得一垛垛的。可她一定要去黃河灘里打草,隔些日子就要去一趟。好像不僅僅是為了打草,而是去那裡尋找什麼。那裡有她失落的歲月,有她懷念的舊物。每逢她去打草,兒子、媳婦總會有一個人去接她,但從來不勸阻她。他們理解老人的心思。

有時,她還從黃河故道里挖些苦膽草來。這種草秋天開花,金黃色,很小,很美。葉子碧綠碧綠的,形狀如殘邊的寶劍。根葉都是苦的,獨有小花散出一點淡淡的幽香。尋常,苦膽草好在水渠崖坎邊生長,當地人稱為崖渠芝,視為靈芝草一樣可愛。把它比作靈芝草是有些過了,但苦膽草確實逗人喜歡。秋天,當萬木蕭條、野草枯衰的時候,它卻團團簇簇、嫩綠嫩綠的,在風霜面前呈現著盎然生機。節氣慢慢逼近寒冬,它又索性綻開一朵朵金色的小花,這裡那裡,點綴於荒野,恣意地顯示著生命的力量。

苦膽草還有一項可貴的功用,就是入葯。它性涼,能清肝膽之熱。人肝火過旺時,中醫先生開個方子,裡面常有它。茶館女主人採集苦膽草,並不是為誰治病,而是晒乾了存放起來。等春天清明節前後,再採集一些嫩柳芽,也晒乾了,和苦膽草摻在一起泡茶。

這種茶顏色紅亮,很濃。上面漂幾點泡開的苦膽草花,吹一吹,浮浮蕩盪;喝一口,有些苦味。故而柳鎮的一般青年人不願喝它。倒是一些老年人喜歡。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真正的茶客,更愛。在他們看來,那些白鐵皮茶爐燒出的開水,不像個樣子,放一會兒就成了溫吞水。而這裡卻是七星灶,用的是老銅壺,水滾燙滾燙的,不僅熱,且像陳酒一樣,別有一股醇味。他們常常端一把紫砂壺,向女主人要一點苦茶葉放在裡頭,提壺往裡一衝,蓋上燜一會兒,便有滋有味地喝起來。

老女人自己更是酷愛這種茶,但她大都是在晚上沒有茶客的時候,慢慢喝,慢慢品。白天,她照例是很忙碌的。她寧願忙碌,忙碌能使她忘掉一切。

如果是陰雨天,難得有一陣清靜的時候。可對她說來,卻是一種折磨。她會久久地坐在茶館當門,望著丁字街口出神。這種時候,街上是冷清凄涼的,偶有行人走過,也是腳步匆忙。密雨穿透老柳樹的枝葉,沙沙地落在青石板上,雨滴摔得粉碎,然後又聚攏來,結成一個又一個小水汪。水汪一會兒也不平靜,不停地跳蕩著迎接新的雨滴。這些小雨滴彷彿不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是永遠不可分離的。

老女人凝神注視著那裡,其實她什麼也沒有看,那目光是凝滯的、深沉的;面色是陰鬱的、憂傷的;似乎在沉思,在回憶。這神會使人想到,她定是一位飽經世事,有過太多精神創傷的老人。

是的,人老了總愛回憶,在回憶中咀嚼人生。

她的茶館是太陳舊了。陳舊得不合時宜。和柳鎮另外十幾家茶館比起來,簡直顯得有點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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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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