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刀客和女人(2)
但這些叫聲立刻被一片噓聲和咒罵聲淹沒了。「嚎你娘的什麼喲!」「還有人味沒有?」
人們看到,這個孩子樣的土匪不斷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人,顯得那麼焦急!說不上受一種什麼心理促使,圍觀的人也跟著焦急起來,紛紛顧盼尋找,但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很愚蠢的,誰知道他要找誰呢?
是的,黑虎在找人。母親死了,這他早已知道。但他仍然希望在這人群里看到母親。看到她飄亂的灰;看到她因終年勞累而憔悴、疲憊的臉;看到她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要向老人家說:「娘,孩子不孝,把你也連累苦了……」
可是,他沒有找到,也知道不會找到,但他仍在找,在人的海洋里,一邊慢慢地走,一邊仔細地看。他望眼欲穿,熱淚盈眶。「三壺酒」更緊地攙住他,背後的刀槍簇擁著他。黑虎毫無反應,只顧神專註地尋找著。
一街兩巷的人,隨著行刑的隊伍緩緩移動,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吵鬧,沒有人喝彩。整個西關大街,就像一條寂靜肅穆的林中小道。整個人群就像一支默默送葬的隊伍。從來的殺人場面,都沒有像今天這麼令人動過。如果說,以往人們從目睹死囚臨刑前變態的狂亂表演中,可以尋求某種刺激和精神滿足;那麼此刻看到這個娃娃一樣的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場面,卻足以敲碎一切正常人心靈的窗扉。讓那固有的善良和憐憫的愫,從麻木和愚昧的浸泡中分離出來,完全投給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這異乎尋常的氣氛的出現,僅僅是憑黑虎那張無邪的孩子氣的面孔;憑他那雙焦急而專註尋找著什麼的眼睛。——難道還不夠嗎?夠了!
人們感到壓抑,就像頭上罩著厚厚的烏雲;人們在心裡為他著急。「孩子,你到底要找誰啊?快一點,快一點吧!你沒有幾步路好走了!」
黑虎仍在尋找。他已經不找母親了。他要找劉爾寬大叔、趙松坡大叔和大龍哥,或者柳鎮任何一個他熟悉的面孔。在這訣別之際,他希望能看到一個他認識的人,能向他點點頭——不,黑虎想看一看面前所有的人。看一看來為他送別的這些素不相識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看一看這藍得晶瑩的天空;看一看曬得人暖融融的太陽;看一看這樹木、房屋、街道;看一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就像孩子離開母親即將遠行一樣,他此刻充滿了依戀和惜別之……不,那怎能和這相比呢?這是生離死別呀!頃刻之間,自己就要到另一個未知的茫茫世界去了。面前的一切都將消失,永遠永遠地別了,別了……
黑虎陷入巨大的痛苦和孤獨之中。他走得很慢很慢。快要走到那家騾馬客棧了。人們忽然從黑虎驟然一亮的眼睛里感到,他尋找到親人了!是的,肯定找到了。你看,那一直噙著的兩大顆淚珠,在一瞬間掉下來了。接著,淚如泉湧,成串地往下滾落。鼻翼一動一動地,委屈地哭了。那是只有在親人面前才會有的感啊!
千百雙眼睛在同一刻齊刷刷地射向一個方向:靠南邊的路沿上,有三個人互相攙扶著,正熱淚滂沱地望著黑虎,一邊捯著腳步往前行走。
他們是誰呢?是這孩子的親人吧?
是的。他們是鐵匠趙松坡、剃頭匠吳師傅和鞋匠李拐子。
方才,在黑虎被押出縣衙,人群劇烈騷動的一剎那,趙鐵匠猛地撲了過去,但當遠遠看到被押解著的黑虎時,他兩腿一下子軟了。他幾乎完全喪失了看一眼的勇氣,他不忍看孩子那被捆綁著走向殺場的慘景。當人們蜂擁圍上去的當兒,他卻退到衙門外一角,捂著臉哭了。忽然,一隻手從背後抓住了他。趙松坡轉臉抬頭一看,是吳師傅,旁邊還有李拐子。
「你,你們咋也來啦!?」趙松坡驚問。
「還不是來為虎子收屍……唉!你還蹲在這裡幹什麼?走!快跟上再看那孩子幾眼吧!」
吳師傅拉起趙鐵匠就走。李拐子一歪一歪地緊跟在後面,口裡一面罵著,「我操他奶奶!……」一邊不停地抹淚水。
他和吳師傅昨天就到了縣城,住在另一家店裡。沒想到今天碰上了趙鐵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