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琴和簫(2)
等到大菱和我熟慣了以後,一天夜晚,或者是什麼中秋節日,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雖然說在教育心理學上,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撕裂人的心肺的悲哀的故事,去刺那樣稚小的孩子的心靈,但我終於講完了。我努力看進她的眼睛,當看到從那小眼睛里逐漸升起了怨恨的火,我才抱起她到臨街的窗前。
「珂叔叔,你把爹的南胡放到哪裡了?」
孩子找到了南胡。我幫她定好弦,安放在她那小膝蓋上,孩子就也望著那胡琴筒開始演奏了,但那聲音簡直是泣不成聲,我支持不住自己,轉過身去,探身窗外,月色多麼皎清,天空多麼清冷啊!
冬天,母親帶了二菱來看我們。母親已經能夠鎮靜,只是當從包裹里拿出一雙白色的小鞋給大菱換上的時候,她才哭了。
我叫大菱拉南胡給母親聽。母親大大驚異地望著我,半天沒說出話來。當她又從包裹里拉出那支簫來,交給二菱,那九歲的孩於就慢慢地送到微微突起的嘴邊去,我才知道她為什麼那樣驚異了。但我想,只是這樣來叫孩子們紀念父親嗎?
這一次,母親又把二菱強留給我,說是要到延安去了。簫交在二菱的手裡。那時,村莊後面就是一條河。我常帶她們到河邊去,講一些事給她們聽。我說人寧可以象一棵水裡的雞頭米,先刺那無禮的人一手血,不要象荷花那樣順從,並且拿美麗的花朵來誘人採擷。兩個孩子高興聽我講,我也願意她們完全愉快。有時甚至感覺,雖然我不到三十歲,在這上面,已經有些嘮叨了!
不久,我只得把她們又送到河間去,因為我要到別處去工作。
今年五月,敵人調集了有四五萬兵力,說要用「拉網戰術」消滅我們。我用了三個夜晚的時間,跳過敵人在滹沱河岸的封鎖,沙河的封鎖,走過一條條的白色蛇皮一樣的汽車路,在炮樓前面踱過去。我想,叫敵人去拉滹沱河和沙河裡的魚吧,我可是提著駁殼槍在他們身邊走過來了。每逢在雨露寒玲的夜間踏上一條汽車路,我就想:敵人象一個愚呆惡毒的蜘蛛,妄想用那個肚子里拉出來的脆弱的殘網,絞殺有五年幸福生活的人民和有五年戰鬥歷史的子弟兵嗎?我看見敵人那些炮樓在夜色里搖搖欲傾,因為它們投有根底。
我們又在白洋淀里集合了。已經是秋初,稻子比往年分外好,漫天漫野的沉重低垂的稻穗。在田埂上走過,稻穗掃著我的腿,我就象每逢跳到那些變通淘里一樣,覺到振奮了。
我重薪看見了那無底洞一樣的葦地,一丈多高的葦子全吐出獲花,到處有葦喳子鳥的噪叫,我們那些把褲腳卷的高高的,不分晝夜在泥濘里轉動,戰鬥的士兵們,靜靜地機警地在那裡面出沒,簡直沒有聲響,葦葉劃破他們的臉皮,蔓延的草絆住了腿腳,他們輕輕地把它挪開了。
一個夜晚,我和一個專擺渡游擊戰士的船夫約好,到淀北邊一個偏僻的小莊子上去,我順著羊腸小道拽到了泊船的處所,對好口令、暗號,跳了上去。藉助星光和經驗,我知道那是一隻以前放魚鷹捉魚的尖底的小艇,只能坐兩三個人。我倒坐在艇的前面,船夫站在後尾上撐起篙來。
船夫默默地撥弄著小艇前進,離了岸到水渾處就加快起來。十幾天來,在炮火毒氣里工作,已經使我十分的神經質,身體的各部分受到一個近似槍炮呼喊的聲音,就立時反應動作起來,每一條神經象多日因為焦躁失眠的人一樣,簡直容納不了什麼刺激,對什麼刺激,也立封會有本能的抵抗。現在坐在船上了,跟前是一片茫茫的水,船劃過荷莖菱葉,嚷嚓地響,潮氣浸到眼皮上來,卻更有些清醒了。我開始想到這也是和大菱二菱舊遊之地,現在淀不是閒遊處所,我們就要在這裡和敵人決戰了。我忽然小聲問:「同志,你這是只鷹船吧?」
「是啊!」他的聲音更小。
「白夭還放鷹嗎?」
「看事。有了抗日的事兒,別的全二五眼!」
「魚還多嗎?」
」多個屁,鬼子一來,人間百物全都晦氣,魚鷹,他們看見了全要搶去殺掉,捉魚兒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