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計劃生育（1）

我和二小姐都還很小的時候，國家已經開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了。高層站在他們的立場，自然有他們認為的實行計劃生育的必要性，可是，當年的大部分農民，包括很多幹部人家，卻都覺得這個政策是一種人人都不喜歡履行的義務。尤其是家裡沒有男孩的。

當年，農村的很多人都很窮，可是大家似乎都有那種幾千年來傳下來的心結，就是覺得家裡無論如何都得有個男孩，不然，這家的男人就是絕後了。

按照當年的計劃生育政策，二小姐顯然是屬於超生的了。可是，我們家當年只有兩個女孩子，可能我們村很多人都覺得我爸是沒有后的，二小姐出生以後有好幾年，計劃生育的那些人都沒有來找過我家的麻煩。直到我們家隔壁的鄰居因為生了兩個兒子后被計劃生育的人找上了，要罰款的時候，那家人問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說：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說：什麼問題？那個鄰居說：我們生了兩個男娃的是超生，要罰款，那我想問一下，生了兩個女娃的，算不算超生？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說：算呀！誰家生了兩個女娃？我家鄰居就給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舉報了我家。然後，我家就被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找上了。

那時候，我們家是那種窮得家徒四壁，全家人都過著缺衣少食的悲慘生活的農民家庭。計劃生育的那幫工作人員來我家，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罰款。我們家原本就很窮，站在我爸和我媽的立場來看，他們兩個沒有生下男娃，在村裡人的眼裡就是屬於沒有人能傳承香火的家庭。計劃生育的那幫人來我家罰款，在我爸看來，擺明了就是欺負人。

計劃生育的那幫人來我家的時候我不在家，等我回到家的時候看到我爸一臉不忿地蹲在我家後門旁邊的一個土坡上長吁短嘆，家裡一片混亂，能夠看出在我回到家之前曾經有不少人在我家起過衝突。後來我聽到有個鄰居開導我爸時他們兩個說過的那些話，大約還原出了事情的大致脈絡：計劃生育的人來我家，因為我爸媽生了兩個孩子這件事說他們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要對他們兩個進行罰款。我爸和我媽覺得我們家沒有男孩子，女兒按照我們那邊農村的傳統，將來註定了是要成為潑出去的水，所以在他們和差不多全村人的眼裡，我和二小姐不能算人。既然我們兩個不能算人，國家找他們罰款就沒有道理。再說，我們家本來就已經窮得家徒四壁，缺衣少食了，再對我們罰款，讓我們的日子還怎麼過。我爸和計劃生育的那幫人的衝突就是因為我爸和我媽本來就活得憋屈，農村人的觀念又與國家當年的計劃生育政策產生了強烈的衝突，得出的結論就是別人故意害他們。出於這樣的心態，再加上我爸當年年輕氣盛，就和計劃生育的那幫人產生了肢體衝突。

我爸年輕的時候當過兵，當兵的這個職業最初的用途就是上陣殺敵，上陣殺敵講的是膽氣，就像我們後來在電視上看到的戰爭片里演的一樣，當兵的那幫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我爸當年也是那種狀態。他覺得計劃生育的那幫人和舉報我們家的鄰居是在故意禍害他，於是準備拿出當年當兵時的那種氣勢和人家拚命，我家的混亂局面就是我爸要和人家拚命的時候造成的。

那個開導我爸的鄰居勸我爸凡事看開點，說他一個人怎麼能打得過人家那麼多人。萬一把人家打得有好有壞的，他進了局子我們這個家怎麼辦？我聽到我爸跟那個鄰居說他拼著他那條命不要也不讓禍害他的那幫人好過。

後來我得知的情況是我們家因為二小姐被罰了50塊錢。那時候的50塊錢，對於當年的我們家來說，真的是一筆巨款呀！

我爺爺是個能幹的男人，在我的印象當中，我爺爺是養啥成啥。我爸是我爺爺的第二個兒子，卻不好說他是本事不如我爺爺還是運氣不如我爺爺。我爺爺務農，莊稼就長得好；我爺爺養豬，豬就長得壯。可是到我爸這兒，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首先，他和我媽想要個男娃，來的偏偏就都是女娃；莊稼倒還好，感覺大家大差不差；在養豬這件事上，我爸就明顯不如我爺爺。我們家因為二小姐被計劃生育的人罰款那一年，我爸也養了一頭豬，那頭豬那年下了十幾個小豬仔。我爸原本打算等著那些豬仔長大一點把它們逮到市場上去賣了，用賣豬仔的錢補貼家用的，誰知道在那一年，那些豬仔一個個相繼生病，之後一個個地全都給死了，連同那頭下豬仔的母豬，後來也眼看不行了。我爸在那頭母豬病逝之前找人把豬殺了，賣了豬肉以後才算是沒有讓損失進一步擴大。

大約在我六歲那一年，我媽生了我們家的老三。我媽生老三的時候，天花正在小孩中間蔓延，我和二小姐都染上了天花，我病得比較重，我爸把我託付給了我小姑婆。我在我小姑婆家住了一段時間，記得那時人們說出天花的小孩用香艾煮水可以好，我姑婆就找來了香艾給我煮水洗澡，後來我果然就那麼好了。我媽在我不在家的時候生下了老三。據她後來說，她生老三的前一晚夢見從她的被窩飛出去了一隻鳳凰，那隻鳳凰在她小心翼翼得將被窩掀開一點縫兒的時候撲稜稜地就飛出去了，她伸手去抓的時候，那隻鳳凰就已經飛走了。夢醒的時候，我媽跟我爸說：這個孩子咱留不住。結果後來，她果真生又再生了個女兒。

我爸說老三一出生就會用她的一對眼睛追著人看，似乎知道她自己在我們那個家留不住。

計劃生育的那幫人的手段我爸和我媽已經領教過了，儘管老三看起來比我和二小姐都要聰明，他們卻不敢再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我爸把他的這個剛剛出生的女兒包起來，放到我們鎮的公社門口，自己躲在一邊，想要看看這個孩子最終會被什麼人抱走，那個孩子卻在他躲在一邊的時候沒有人來抱。

我爸狠著心回到家，一到家就開始放聲大哭，對於這一個女兒，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忍心。我媽也難過，她後來跟我爸說：要不，咱不管國家以後怎麼對咱，就把咱這個娃抱回來自己養著吧！我爸聽我媽說完這句話，馬上跑去他放孩子的公社門口，打算把娃抱回來。可是等到他趕到公社門口的時候，發現老三已經被不知道什麼人給抱走了。他只記得他把娃放在公社門口的時候，不遠處停了一輛外地的卡車。

我沒有見過老三，卻知道在這世間的茫茫人海中，有一個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