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塵埃落定 第九章(3)
翁波意西看著我,臉上的表不斷變化。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雨雷電。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捲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後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麼意思呢?比喻僅僅只是比喻就不會有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真生了奇迹嗎?」
「你說話了。」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
「有些時候。」
「你叫奇迹水一樣沖走了。」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為沒有方向。」
「方向?」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麼了?」
「你真不想當土司?」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土司。」
「我是說麥其土司。」
麥其家的二少爺就站在毒毒的日頭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最後,我對著官寨大聲說:「想!」
聲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陽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來,開口說:「……奇……跡……不會…………生……兩……次!」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我只要一揮手,洪水就會把阻擋我成為土司的一切席捲而去。就是面前這個官寨阻擋我,只要我一揮手,洪水也會把這個堡壘席捲而去。但我是個傻子,沒有給他們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寬廣的麥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後一個浪頭撞碎在山前的杜鵑林帶上。
我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見我。連我的妻子也沒有出現。我倒在床上,聽見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聲音震動了耳朵深處和心房。我問自己:「奇迹還是洪水?」然後,滿耳朵回蕩著洪水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醒來時,眼前已是昏黃的燈光。
我說:「我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裡。」這是塔娜的聲音。
「我是誰?」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這是母親的聲音。
兩個女人守在我床前,她們都低著頭,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的心中湧起了無限憂傷。
還是塔娜清楚我的問題,她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在哪裡了嗎?」
「在家裡。」我說。
「知道你是誰了嗎?」
「我是傻子,麥其家的傻子。」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淚水在臉上很快墜落,我聽到刷刷的滴落聲,聽見自己辯解的聲音,「慢慢來,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變快了。」
母親說:「你們倆還是回到邊界上去吧,看來,那裡才是你們的地方。」母親還說,現任土司「沒有」了之後,她也要投奔她的兒子。母親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個不眠之夜,離開時,她替我們把燈油添滿了。我的妻子哭了起來。我不是沒有聽過女人的哭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如此難受。這個晚上,時間過得真慢。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塔娜哭著睡著了,睡著了也在睡夢中抽泣。她悲傷的樣子使我衝動,但我還是端坐在燈影里,身上的熱勁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後來,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來了,開始,她的眼色很溫柔,她說:「傻子,你就那樣一直坐著?」
「我就一直坐著。」
「你不冷嗎?」
「冷。」
這時,她真正醒過來了,想起了白天生的事,便又縮回被窩裡,變冷的眼裡再次淌出成串的淚水。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就出去走了一會兒。我看到父親的窗子亮著燈光。官寨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但肯定有什麼事正在進行。在白天,有一個時候,我是可以決定一切的。現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狀況了。現在,是別人決定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