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塵埃落定 第九章(5)
「大家都說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說:「你滾吧。」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家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抽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蒡,慢慢走遠。
我去看桑吉卓瑪和她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了。我把這個告訴了她。卓瑪眼淚汪汪地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了,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身跑開了。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裡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了我心裡的話:「我要殺了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他說:「我要替你殺了這些人,殺了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了。」
我說:「可是我已經當不上土司,我當不上了。」
「那我更要殺了他們。」
「他們也會殺了你。」
「讓他們殺我好了。」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
索郎澤郎睜大了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了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了!」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像叫人殺了一刀一樣痛苦了。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圍著官寨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陰涼下面了。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的影響,臉上的表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邊,說:「大家都說我當不上土司了。」
他沒有說話。
「我想當土司。」
「我知道。」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還能當上土司嗎?」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後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家都在等他,便捂著一隻眼睛說:「你們別等我了,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來。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點,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裡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並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沒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裡,哪裡就有毛病。」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作一通的,但他終於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鬆開,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了太太手裡。他看著土司太太的神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太說:「我叫書記官來?」
「要是你決定了就叫吧。」太太說。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裡落下來,吧吧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家都把手裡的碗放下了,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這才哼哼了一聲說:「我病了,老了,為麥其家的事操心這麼多年,累了,活不了幾年了。」
我想,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麼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麼這幾樣東西一起來了?」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麼傻,你的哥哥不是那麼聰明,我不會這麼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了。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了。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