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塵埃落定 第九章(9)
房間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對著鏡子梳頭,長長的頭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澤。我盡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現在鏡子里她美艷的臉旁。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對著鏡子里那張臉嘆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後來,她說話了,她說:「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邊。」
風在厚厚的石牆外面吹著,風裡翻飛著落葉與枯草。
她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相信像我這麼漂亮的女人,男人卻一天都不在身邊。」
風吹在河上,河是溫暖的。風把水花從溫暖的母體里刮起來,水花立即就變得冰涼了。水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們飛起來時還是一滴水,落下去時就是一粒冰了,那就是冬天來到了。
「你哥哥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他還算是個有意思的男人,雖然他打過敗仗。」
塔娜還在對鏡子里的自己左顧右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現了冬天到來時的景象。田野都收拾乾淨了。黑色的紅嘴鴉白色的鴿子成群結隊,漫天飛舞,在天空中盤旋鳴叫。就是這樣,冬天還是顯不出熱鬧。因為河,因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顯得生機勃勃的河封凍了,躺在冰層下面了。
塔娜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不說話了。」
她終於離開鏡子,坐到了床邊,又說:「天哪,世界上有一個傻子不說話了,怎麼得了呀!」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鏡子前面。
哥哥推門進來,坐在我床邊。他背對我坐在床邊,塔娜背對著我們兩兄弟坐在鏡子跟前。哥哥在鏡子里看著女人說:「我來看看弟弟。」
於是,他們兩個就在鏡子里說上話了。
塔娜說:「來也沒有用處,他再也不說話了。」
「是你不要他說,還是他自己不說了?」
「麥其家的男人腦子裡都有些什麼東西?」
「我跟他不一樣。」
他們兩個一定還說了好多話,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們正在告別。塔娜還是面對鏡子,背對著大少爺。大少爺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說:「我會常來看看弟弟的。小時候,我就很愛他。後來,因為想當土司,他開始恨我了。但我還是要來看他的。」
塔娜把紛披的頭編成了辮子,現在,她又對著鏡子把辮子一綹綹解開。
大少爺在窗子外面說:「你睡吧,這麼大一個官寨,你那麼漂亮,不要擔心沒有人說話。」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說:「弟弟真是個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卻不跟你說話。」在他離開時緩慢的腳步聲里,塔娜吹熄了燈,月光一下瀉進屋子裡來了。深秋的夜裡,已經很有些涼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脫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陣,直到窗外的腳步聲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說:「傻子,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你不要裝睡著了。」
我躺著不動。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說話,你才算真正不說話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睜開眼睛時,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從門口射進的一團明亮陽光里。天哪,她是那麼美,坐在那裡,就像在夢裡才開放的鮮花。她見我醒過來,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說:「我一直在等你醒來。他們說妻子就該等著男人醒來。再說,你還有老問題要問,不是嗎?不然,你就更要顯傻了。」
這個美麗的女人向著我俯下身子,但我還是把嘴巴緊緊閉著。
她說:「你要再不說話,真要成為一個十足的傻子,成為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傻子,你還是說話吧。」
因為睡了一個晚上,更因為不肯講話,我一直閉著的嘴開始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氣,她就把鼻子掩起來,出門去了。我像瀕死的動物,張著嘴,大口大口哈出嘴裡的臭氣。直到嘴裡沒臭氣了,我才開始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著牆角上掛滿灰塵和煙火色的蛛網,後來,那些東西就全部鑽到我腦子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