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塵埃落定 第十章(2)
這一夜就差不多過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見上一面,就必須到餐室去。我去了。父親頭上包著一塊綢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腦袋碰傷了。他對聰明的兒子說:「想想吧,怎麼會一下就生了這麼多奇怪的事?」
大少爺沒有說話,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對兩個太太說:「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
央宗從來都不說什麼。
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知道,但要告訴你的兒子,不是當了土司就什麼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馬上給食物噎住了。她沒想到麥其家的人會如此坦率地談論家裡的醜事。她對我母親說:「求求你,太太。」
「我已經詛咒了你,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當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親又問我:「你不想干點什麼嗎?我的兒子。」
我搖了搖頭。
父親呻吟了一聲,說:「不要再說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們總不會要我死在遜位之前吧?」
哥哥笑著對父親說:「你要是擔心這個,不如早一點正式把權力交給我。」
土司呻吟著說:「我為什麼會看見死去的人呢?」
哥哥說:「可能他們喜歡你。」
我對父親說:「你看見的是我。」
他對我有些難為地笑笑,說:「你是笑我連人都認不準了嗎?」
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麼真是枉費心機,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紅衣服。但他視而不見,他對下人們說:「你們扶我回房裡去吧,我想回去了。」
「記住這個日子,土司不會再出來了。」人們都散去后,書記官從角落裡站起來,盯著我,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
我說:「這麼快,你就好了。」
他臉上還帶著痛苦的表,他的眼睛卻說:「這是不能離開的時候,有大事生的時候。」他拿著我送他的本子和筆走到門口,又看了我一眼:「記住,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書記官沒有說錯。從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沒有出過他的房間了。翁波意西口裡還有舌頭時,我問過他歷史是什麼。他告訴我,歷史就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問。我說,那不是喇嘛們的學問嗎?他說,不是占卜,不是求神問卦。我相信他。麥其土司再沒有出門了。白天,他睡覺。晚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著燈光。侍女們出出進進,沒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時候。兩個太太偶爾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的繼承人也是一樣。有時,我半夜起來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我想,父親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麼多水,侍女們川流不息,從樓下廚房裡取來一盆又一盆熱水。熱水端進房裡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靜夜裡,一盆盆水不斷從高樓上潑出去,跌散在樓下的石板地上,那響聲真有點驚心動魄。
我高興地看到,我不忠實的妻子害怕這聲音。一盆水在地上嘩啦一聲濺開時,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夢裡也是一樣。每到這時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說:「我害怕什麼?我什麼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麼,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這個傻子。」她罵道,但聲音里卻很有些嫵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時,還穿著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問我為什麼喜歡這件衣裳,因為這段時間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裡,覺得日子難過。
聽慣了侍女們驚心動魄的潑水聲,我撒尿到樓下的聲音根本就不算什麼。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冬天過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這天半夜,我起來時,天上的銀河,像條正在蘇醒的巨龍,慢慢轉動著身子。這條龍在季節變換時,總要把身子稍稍換個方向。銀河的流轉很慢很慢,一個兩個晚上看不出多大變化。我開始撒尿了,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見。聽不到聲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來了。要是不能肯定這一點,我就沒有辦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