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塵埃落定 第十章(8)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心的陽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來接我們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禮節來迎接我。
「讓我好好看看,少爺都走了兩年了。」
「是有這麼長時間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瑪也帶回來了。」
管家的眼睛有點紅了,說:「少爺真是好人,你回來了就好,你們都好就好。」
塔娜說:「這有什麼用處,我們走時是什麼樣子,回來還是什麼樣子。」
管家笑了,說:「太太不要操心,少爺會當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這個晚上,帳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後,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裡的槍刺在不遠的岩石後面閃著寒光。走過管家帳篷時,我咳嗽了一聲,然後走到遠些的地方。不久,一個人從管家帳篷里出來,往另一個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瑪。我笑了。她剛嫁給銀匠時,我心裡曾十分難受,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沒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歡的人,就叫他們在一起吧。管家來到我面前說:「我聽見是少爺的聲音。」
我說:「起來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著月亮。這裡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麥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這裡,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潺潺的溪流聲里微微晃蕩。管家的聲音像是從月亮上傳來:「從麥其每傳來一個消息,我都擔心你回不來了。」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臉就知道他的話是真誠的,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謊也不會挑這時候。我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但我的心裡有著隱隱的痛楚。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過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對手死了。老土司穩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太身上,她一向是想讓我繼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態度就變得曖昧起來。她說我父親再也不會去找一個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兒子不必著急,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但我沒有看到什麼好處。離開那天,她又對我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土司太太,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做慣了土司太太。
管家叫了我一聲。
「你有什麼話就說。」我對他說。
他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親、茸貢女土司來的。我不識字,管家說,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管家告訴我這一切后,說:「少爺你不必傷心。」
我說:「他們死時我才會傷心。」說完,我拿著茸貢土司的信往帳篷里走。心裡想,這下,可要在邊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遠走他鄉的叔叔。今天,我特別想他,就像他是我惟一的親人一樣。管家在我身後說:「我回去睡了。」
我聽見自己說:「唔。」
管家趟著月光走了。我掀開帳篷門,一方月光跟著溜進來,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剛從夢中醒來,笑容也十分燦爛動人。我放下門帘,她的笑臉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見了。但她的笑聲還在黑暗裡回蕩:「出去找姑娘了?」
我搖搖頭,信紙在我手上沙沙作響。
「你要說話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搖頭,你卻不知道在黑暗裡搖頭人家看不見嗎?」
我又把帳篷門帘掀開,讓月光照亮,這回,她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看見了。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裡,塔娜笑了:「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搖搖手中的信紙。塔娜是識字的。她說:「把燈點上吧。」
燈光下,她說:「是母親來的。」我在被窩裡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說話了。我說:「她也不想我們去她那裡。」
塔娜說:「她叫我們不必挂念她。」
我說:「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說:「母親說,我已經是麥其家的人了,叫我們不要操心茸貢家的事。」茸貢女土司在信中說,麥其家生了那麼多事,夠叫你們操心了,你們該替承受了喪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擔些事了。雖然女婿是個傻子,但也是個不一般的傻子,是個偶爾會做出聰明事的傻子。她說,「聽說你們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著,到邊界上去幹什麼?」最後,我的岳母說,「你們不要太牽挂我,現在,飢荒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