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塵埃落定 第十章(13)
那天,我還收到一封從一個叫重慶的漢人地方來的信。信是叔叔寫來的。叔叔那次從印度回來,除了來為我們家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妝外,就是為了從漢地迎接班禪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師在路上便圓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漢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兩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漢文。兩種文字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叔叔在信里說,這樣,就沒有人會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錯誤的轉達了。他知道我在邊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現在有了巨大的財力,要我借些銀子給他。因為日本人快失敗了,大家再加一把勁,日本人就會失敗,班禪大師的祈禱就要實現了,但大家必須都咬著牙,再加一把勁,打敗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惡魔。他說,等戰爭勝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寶石償還債務。他說,那時,叔叔的一切東西都是我這個侄兒的。他要修改遺書,把我們家裡那個英國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里說,要是侄兒表示這些錢是個人對國家的貢獻,他會十分驕傲,並為麥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們準備馬馱運銀子到叔叔信中說的那個叫重慶的地方。
黃師爺說不用這麼麻煩,要是長做生意,把銀子馱來馱去就太麻煩了,不如開一個銀號。於是,我們就開了一個銀號。黃師爺寫了一張條子,我的人拿著這張蓋了銀號紅印的紙,送到成都,說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國任何地方得到十萬銀元了。這是黃師爺說的。後來,叔叔來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萬銀元。從此,我們的人到漢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馱上大堆的銀元了。同樣,漢地的人到這裡來,也不用帶著大堆銀元,只帶上一張和我們的銀號往來的銀號的紙條就行了。黃師爺當起了銀號老闆。
書記官說這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問:「沒有過的事就都有意義嗎?」
「有意義的事它自會有意義。」
「你這些話對我的腦子沒有意義。」
我的書記官笑了。這些年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記下來。沒事時,他就在面前擺一碗摻了蜂蜜的酒,坐在陽光里慢慢品嘗。後來,我們在院里栽的一些白楊樹長大了,他的座位就從門廊里移到了大片白楊樹的陰涼下。
他就坐在樹下,說:「少爺,這日子過得慢!」
我說:「是啊,日子真是過得緩慢。」
我的感慨叫管家聽見了,他說:「少爺說的是什麼話呀,現在的日子過得比過去快多了!生了那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事,這些事放在過去,起碼要五百年時間,知道嗎?我的少爺,五百年時間興許也不夠,可你還說時間過得慢。」
書記官同意管家的說法。
我無話可說,也無事可干,便上街到酒館里喝酒。
店主跟我已經相當熟悉了,可是,迄今為止,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對他說我們的關係不像世仇。店主說,他們兄弟的世仇是麥其土司,而不是在邊界上做生意、在市場上收稅、開銀號的少爺。我說:「總有一天我會當上土司。」
他笑笑:「那時,你才是我們的世仇,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
生活在這裡的人,總愛把即將生的事看得十分遙遠。我問他有沒有感覺到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
店主笑了:「瞧,時間,少爺關心起時間來了。」他說這話時,確實用了嘲笑的口吻。我當然要把酒潑在他臉上。店主坐下來,了一陣呆,想說什麼,欲又止,好像腦袋有了毛病妨礙他表達。最後,他把臉上的酒擦乾淨,說:「是的,時間比以前快了,好像誰用鞭子在抽它。」
41。快與慢
邊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閑。
這麼些年來,我一直住在同一個房間。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的都是同一個天花板,就是不睜開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條木紋都清晰地映現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遠是那幾道起伏的線條。上千個日出,上千個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個窗口射進的亮光里醒來,那兩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再也不來打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