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塵埃落定 第十二章(11)

11.塵埃落定 第十二章(11)

我也儘力提高聲音,大聲說:「我接父親和母親來了!」

可是,麥其土司說,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說,本以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卻趕上了這樣一個好時候。他說,一個土司,一個高貴的人,就是要熱熱鬧鬧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只是,我的傻瓜兒子當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後一個麥其土司!」他沖著我大聲喊道。

父親的聲音把母親引來了。她是臉上帶著笑容進來的。她撲上來,把我的頭抱在她懷裡搖晃著,在我耳邊說:「想不到還能看到我的親生兒子。」

她的淚水還是流出來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頸子里。她堅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這天晚上,解放軍沒有動進攻。父親說,解放軍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們從不休息。父親說:「這些紅色漢人不錯,肯定知道我們父子相見了。」

於是,就把兩個白色漢人軍官也請來喝酒。

土司誇他們是勇敢的男子漢。兩個勇敢的人也很不錯,主張趁共軍休戰的時機,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親說,人一出去,他們的機槍就掃過來了。我們便繼續吃酒。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遠處,紅色漢人燃起了大堆篝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們的旗幟一樣鮮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篝火時,爾依出現在我面前。從他臉上的神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問我索郎澤郎回沒回來。我告訴他回來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個大洞的索郎澤郎。

他帶著羞怯的神小聲說:「我猜到了。」他還說,「行刑人沒有用處了,我也要死了。」然後,就像一個鬼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了。

半夜裡,月亮升起來。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面白旗,踏著月光向紅色漢人的陣地走去。他一出去,對面的機槍就響了,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揚。對方看見他手裡的白旗,不再開槍了。下半夜,他回來了。解放軍同意,官寨里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感慨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他又感嘆,可惜他們和這些人有不同的主義。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士兵,他們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往對方陣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們卻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到達的地方去了。麥其土司要我離開,我看了看母親,她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她都不願離開,我也不能離開。大家都知道,對留在官寨里的人來說,這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大家又開始喝酒。這是春天正在到來的晚上,濕漉漉的風把空氣里的硝煙味道都刮跑了。從官寨的地下倉庫里,一種略帶點**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們身邊繚繞。漢人軍官不知這是什麼味道,掀動著鼻翼貪婪地呼吸。麥其家的人都知道,這是倉庫里的麥子、白銀和鴉片混合的味道。在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夢如幻的氣味里,我睡著了。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做夢,零零碎碎,但卻把我一生經歷過的事都夢見了。當太陽晃著眼睛時,我醒來了,現自己睡在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里,就睡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進了一個叫桑吉卓瑪的侍女懷裡。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畫眉鳥在窗子外面聲聲叫喚,一個侍女的身體喚醒了沉睡在傻子腦袋裡那一點點智慧。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早晨,就從這個屋子,從這張床上開始了。那年我十三歲,我的生命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的,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從鏡子里看著自己,天哪,我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了。要是母親像多年前那個早晨一樣坐在這房間里,我就要問問她,她的傻瓜兒子有多少歲了。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了?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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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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