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塵埃落定 第二章(14)
「我要把那傢伙殺了。」
卓瑪轉身抱住我,把我的腦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溝里,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她說:「少爺火了,少爺火了。少爺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她因為給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說話。我終於從她那剛剛釀成的乳酪一樣鬆軟的胸前掙脫出來,漲紅了臉,喘著大氣說:「我要把他做銀子的手在油鍋里燙爛。」
卓瑪把臉捂住轉過身去。
我的傻子腦袋就想,我雖然不會成為一個土司,但我也是當世土司的兒子,將來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過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東西。我丟開她到處轉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土司守著到了手卻找不到機會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濃艷花朵的中央練習打坐。我叫了她一聲,可她睜開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經里說到的事物本質一樣空泛。濟嘎活佛在門巴喇嘛面前打開了一隻黃皮包袱。家奴的孩子們在田野里遊盪,棍子上挑著蛇,口裡唱著失傳許久卻又突然復活的歌謠。自從畫眉事件以後,他們對我這個高貴而寂寞的人有點敬而遠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爺,土司太太,他們只要沒有打仗,沒有節日,沒有懲罰下人的機會,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不斷地製造事端。為了一個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內地的省政府請願,引種鴉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練,為一個女人殺掉忠於自己的頭人,讓僧人像女人們一樣互相爭寵鬥氣。明白了這個道理,並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幹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那些人他們有活可干:推磨,擠奶,硝皮,紡線,還可以一邊幹活一邊閑聊。銀匠在敲打那些銀子,叮咣!叮咣!叮咣!他對我笑笑,又埋頭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覺得今天這銀匠是可愛的,所以卓瑪記住了他的名字並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聲。
作為回答,他用小小的鎚子敲出一串好聽的音節。這一來,我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裡去了,一路用石頭敲擊樓梯的扶手。卓瑪還在屋裡,她是看見了我才把臉對著牆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個傻瓜、一個小男人來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說,銀匠其實不錯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當成傻子來對付,「我喜歡他是個大人,喜歡你是個娃娃。」
「不喜歡我是貴族,喜歡他是個銀匠?」
她有點警惕地看我一眼,說:「是。」那頭就嬌羞地低下去。
我們就在地毯上許多艷麗的花朵中間愛了一場。她整理好衣衫,嘆口氣說:「總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個下人,求求少爺,那時就把我配給銀匠吧。」
我心上又是隱隱一痛,但還是點點頭答應她了。
這個比我高大許多的姑娘說:「其實,你也做不了這個主,不過有你這份心,也算我沒有白服侍一場。」
我說:「我答應了就算數。」
卓瑪摸摸我的腦袋,說:「你又不能繼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間,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奪權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樣無聲無息地破裂了。你想,一個傻子怎麼能做萬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間的王者呢?天哪,一個傻子怎麼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只能說是女人叫我起了這樣的不好的念頭。
想想,這一天還生了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那天想對將要生的事作點預的濟嘎活佛在經堂里受到了冷遇。他在門巴喇嘛面前把那捲藏書打開。那正在黃口小兒們口裡唱著的歌謠就出現在兩個有學問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貴的藏書里,那個故事的每一句話後面都有好幾個人在不同時期加上的種種註釋。這些故事因此變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東西。那段歌謠下寫著,某年月日,有人唱這謠曲而瘟疫流行經年。又某年月日,這歌謠流行,結果中原王朝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門巴喇嘛搖搖頭,揩去一頭汗水,說:「這些話,我是不會對土司說的。是禍躲不過。註定的東西說了也沒用。你想想,土司是長了能聽進忠告的耳朵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