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塵埃落定 第一章(6)
索郎澤郎的母親就是這樣。***
她本來是一個百姓的女兒,那麼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個百姓了。作為百姓,土司只能通過頭人向她索貢支差。結果,她卻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觸犯有關私生子的律條,而使自己與兒子一道成了沒有自由的家奴。
後來有寫書的人說,土司們沒有法律。是的,我們並不把這一切寫在紙上,但它是一種規矩,不用書寫也是銘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許多寫在紙上的東西還有效力。我問:難道不是這樣嗎?從時間很深遠的地方傳來了十分肯定的聲音,隆隆地說:是這樣,是這樣。
總而之,我們在那個時代訂出的規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頭沉重高貴的人是製作這種規範的藝術家。
骨頭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頭人。
頭人管百姓。
然後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
),然後是家奴。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只要他們不叫土司產生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好的感覺就行了。
有個喇嘛曾經對我說: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而在沒有什麼歡樂可時,卻顯得那麼歡樂又像印度人。
中國,在我們的語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個喇嘛後來受到麥其土司的懲罰,因為他總是去思考些大家都不願深究的問題。他是在被割去了舌頭,嘗到了不能語的痛苦后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釋迦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時代,之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了。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傑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如果你覺得關於現在,關於人生,有話不能不說,那就趕快。否則,等到沒有了舌頭,那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君不見,那些想要說點什麼的舌頭已經爛掉了。
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麼,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會講點什麼。好的臨終語有如下這些:
——給我一口蜜酒。
——請在我口中放一小塊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阿媽,他們來了。
——我找不到我的腳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
3。桑吉卓瑪
我記事是從那個下雪的早晨開始的,是我十三歲那個早晨開始的。
春天的第一場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們鞭打索郎澤郎的聲音,使我紅腫的雙眼感到了清涼。母親吩咐奶娘:「好好照顧少爺。」
太太一走,美麗的侍女卓瑪也要跟著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聲喊道:「我要卓瑪!」
我並沒有叫母親陪我,但她卻說:「好吧,我們就不走了,在這裡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腦袋怎麼能理會這麼多的事呢。我只是把卓瑪溫軟的手緊緊抓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
寨子下面的橋頭上傳來一個女人長聲呼喊的蒼涼的聲音。是誰家的孩子把魂丟在鬼魂時常出沒的地方了,做母親的正在喚他回家。而我對趴在床頭上的侍女說:「卓瑪,我要你,卓瑪。」
卓瑪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里來了。有一歌是這樣唱的:
罪過的姑娘呀,
水一樣流到我懷裡了。
什麼樣水中的魚呀,
游到人夢中去了。
可不要驚動了他們,
罪過的和尚和美麗的姑娘呀!
在關於我們世界起源的神話中,有個不知在哪裡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人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著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瑪的**,也是非常驚喜地叫了一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