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塵埃落定 第一章(9)
我一提馬韁,飛馬跑到前面去了。
我還想像所有腦子沒有問題的孩子那樣說:「我愛你,阿媽。」可我卻對隨即趕上來的母親說:「看啊,阿媽,鳥。」
母親說:「傻瓜,那是一隻鷹。」她空著的一隻手做成鷹爪的形狀,「這樣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們還會抓河上的死魚。」
「它們還會撲下來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親所說的毒蛇是指那個叛變的頭人,甚至還是指存心要與我們為敵的汪波土司。母親說完這句話,就叫頭人們簇擁著到前面去了。我勒住了馬,站在路邊。我看見桑吉卓瑪穿著光鮮的衣服,和下人們走在一起。今天,下人們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們的臉孔一樣,永遠不會有鮮亮的顏色。卓瑪和這些人走在一起,我覺得著實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里,也充滿了哀傷。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韁繩扔到她手上。這樣,一匹高頭大馬,一個腦子有點問題但生來高貴的人就把她和後面只能寄希望於來世的人群隔開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風凜凜的隨從們馳過一道山塆不見了。我們前面展開一片陽光燦爛的曠野,高處是金色的樹林,低處,河水閃閃光。萋碧的冬麥田環繞著一個個寨子。每經過一個這樣的地方,隊伍就會擴大一點。這支越來越壯大的隊伍就逶迤在我身後。沒有人想要超過他們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頭,都有壯實的男人脫帽致禮,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燦爛的表。啊,當一個土司,一塊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麼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親酒後的兒子,這一刻,準會起弒父的念頭。
而我只是說:「卓瑪,停下,我渴了。」
卓瑪轉身對後面的人喊了一聲。立即,好幾個男人一溜小跑,腳后帶起一股煙塵,在我的馬前跪下,從懷裡掏出了各種各樣的酒具。卓瑪把那些不潔的酒具一一擋開。那些被拒絕的人難過得就像家裡死了親人一樣。我從一個做成小鳥的酒壺中解了渴。擦嘴的時候我問:「你是誰?」
男人躬下細長的腰回答:「銀匠曲扎。」
「你是個好手藝的銀匠嗎?」
「我是手藝不好的銀匠。」這人不緊不慢地說。本來,我該賞他點什麼,但卻淡淡地說:「好了,你下去吧。」
卓瑪說:「少爺要賞他點什麼才是。」
我說:「如果他少看你一眼的話。」
而我也就知道,作為一個王者,心靈是多麼容易受到傷害。卓瑪掐我一把,這才叫我恢復了好的感覺。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膽地望我一眼,這樣,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淵不能自拔了。
那麼,就讓我來唱一歌吧:
啊,請你往上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裡是一座尊勝塔。
啊,請你往中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裡有背槍的好少年。
啊,請你往下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是美麗的姑娘穿綢緞。
我剛起個頭,卓瑪就跟著唱了起來。她唱得迴腸盪氣,悠揚婉轉。可我覺得她不是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個下人卻因為我們的寵愛而穿上了綢緞。她唱完了。我說:「再唱。」
她還以為我很高興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這次,她唱得就沒有那麼好的感覺了。我說:「再唱。」
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說過,在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個王者是件多麼好的事。也懂得了一個王者是多麼的容易感到傷心。她的淚水一下來,我就覺得心上的痛楚漸漸平復了。
4。貴客
那天早上,我們從官寨出,在十里處紮下了迎客的帳篷。
男人們要表演騎術和槍法。
家裡的喇嘛和廟裡的喇嘛要分別進行鼓樂和神舞表演,這在他們也是一種必須下大力氣的競爭。平心而論,我們是喜歡喇嘛之間有這種競爭的。要不,他們的地位簡直太崇高了。沒有這種競爭,他們就可以一致地對你說,佛說這樣,佛說那樣,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讓他們在那裡胡說八道。但當他們之間有了問題,他們就會跑來說,讓我們來為土司家族的興旺而祈禱吧。他們還會向你保證,自己的祈禱會比別人更靈驗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