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 婚前檢查(7)
尹小跳對編輯的說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上鋪說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做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衚衕里喝著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色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市裡勇敢地捍衛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永遠也用不著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著她們的痴。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說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感到慶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沖編輯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拚命往已經很擁擠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沖他喊著:「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著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說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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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遍地細細讀著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著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接著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複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沒有如方兢信里那種感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以她的閱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感是怎樣快速佔了上風。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師,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卻現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插空兒再去看電影,她死盯著銀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