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吃飯
「喊吃飯都聽不到,煮好了還要專門來請,我該給你端坡上來,好多事情做不完!要特地來將就你!」
老張不算怕老婆,就是,這樣一個傳承中華五千年優良傳統的標準大老漢子,除了坡上地里,家務事一樣不會,洗衣做飯打掃精細過日子,樣樣碰釘子,有求於她的事兒多多了,哪裡還能硬氣的起來。還有便是,屋裡四個子女和幾個孫子輩連帶潘家那一屋,一旦兩人嚷嘴,所有人討伐批鬥的必然是他,惹不得,不好惹,潘天發的話講,歌里都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哪裡看見身前身後操碎了心的糟老頭。
眼前的老水牛又一次走到了秧田盡頭,它也機靈,不要老張指揮,自己便慢吞吞一步一步爬上了坎,站邊上不動,等著老張把犁鏵取下來,把它脖子上的繩拴到邊上的櫻桃樹上,不像別家水牛每次能在田埂附近吃到草,老張的田坎,向來乾乾淨淨雜草全無,每次出門,自帶糧草。
老張給了水牛足夠的口糧,才慢慢轉身朝屋裡走,抬眼見黎書慧依然板著臉站在石壩邊,也不著急,一面從口袋裡拿旱煙竹筒來裹,一面左右張望,山上山下那一坡都是老張家的,屋前屋后遠遠近近零零總總算下來二十多畝,有的被大竹林擋住,有的被大石包擋住,勤勞所得,每塊田裡都渾水汪汪,他的莊稼,總令人眼紅心熱。
平常吃飯桌上四口人,老兩口和姑娘忠傳,信好在五六公裡外的老公社念六年級,老人常念叨孩子讀書辛苦,天不亮出門,天黑了才進屋,嚴寒酷暑,比地里的莊稼漢還辛苦。
可生活在山裡的人,哪個不是如此,尤其老張這樣祖祖輩輩都在這座大山裡。
「我該煮好了給你端來!」老張快走上石梯前的青石台階了她才轉身回屋裡去了,邊走邊散圍裙兜住的包穀粒,膽子大的雞就這樣一路跟進了屋,。
老張後腳跟著進了門,手裡的竹筒煙桿也不熄滅,而躺在堂屋飯桌邊上的涼椅上休憩,能不動手的情況下,他是連碗筷湯勺也不肯拿一下的人。人終於回來了,大姑娘忠傳的飯菜已經擺好,山裡的早飯簡便,不大烹大飪,頭晚剩什麼吃什麼,不過老張和忠傳是下地干體力活兒的人,在吃的上,老太太從來盡如人意,總雞蛋鹹肉的裝一大碗。
沒外人在的時候,飯菜上了桌老張便直接吃,也不等誰,黎書慧吃飯前總是摸嗦,灶房鍋里灶里都還忙著,一會兒要看看灶膛柴火,一會兒把屋檐下的豬草倒鍋里,一會兒有人從屋後路過要說兩句話,一會兒門前有狗叫要看看是來了哪個生人,到三個人都坐到桌上,老張的飯已經吃完了。
老張吃飯的速度極快,往往黎書慧碗里的飯還沒怎麼動,他已經倒菜湯或茶水涮碗喝完準備放下了。飯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桌子下麵灰狗的幾隻小崽兒哼哼唧唧的不停轉來轉去,偶爾黎書慧和忠傳說兩句張家長李家短新鮮事,老張吃完了飯也還要在涼椅上躺一會兒,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就那樣躺著聽母女說話,過不多一會兒,又起身出門去。
老張家的門前和屋后都是大路,時常有人從房子邊上路過,於是家裡的狗總是吵鬧不休,山裡狗多,聞不得聲響,這家有點動靜,那家立即呼應起來,不大一會兒,延綿幾座大山附近就全被犬吠覆蓋了。黎書慧的飯常常是在這樣的犬吠聲和路人的談話聲中吃完的。
忠傳吃完了飯,該收撿的收撿收撿,轉身又上坡去了,老張負責田裡,她掌管地里,黎書慧安家裡,各自忙碌,又相互幫忙。
黎書慧端著碗進來,屋裡已經沒人了,灰狗和幾隻狗崽兒還在門口眼巴巴的歪頭望著,這時候大狗倒不關注路邊誰來誰去了,片刻功夫,幾隻走路還歪歪扭扭的崽子便將它的早飯吃的精光,灰狗嗚嗚泱泱的進屋圍著黎書慧直轉悠,有時候能得來幾塊餵豬的紅薯,有時候是主人家沒吃完的剩菜剩飯,有時候手裡有什麼,隨手也會丟些給它。
不光老兩口對灰狗不錯,那隻老花貓的待遇更好,為了逮耗子上房梁鑽地洞無所不能,黎書慧有時候連子女們買來的蛋糕點心都要分些給它。
家裡人不多,活物兒卻數不盡,灰狗花貓,雞鴨鵝豬,還有兩匹矮子馬和一頭老水牛,個個兒都是老兩口的心頭寶,老張整日圍著糧食轉,黎書慧便事事圍著那些活物兒轉,以至多數時候忠傳需要幫忙,往往也只能自己單打獨干。
老張家的土地跟水田一樣散布滿山,但子母地大多在房前屋后,忠傳此時正在房子右面的堰溝上埋紅薯種,背後的那條堰溝雖然常年乾涸,偶爾澇季還是能有些黃高山水庫裡帶出去的魚可以撿,順便,給山裡人充當背簍架子。蹲起距離合適,人站在堰溝里,不需要旁人幫忙,輕輕鬆鬆就能起身背走肩上幾十上百斤的東西,這會兒忠傳裝滿紅薯的大背篼就暫放在那上面。
泥巴是前好幾天來挖松過的,整塊地翻一遍,一行一行距離相等的窩打下去,裡面埋了紅薯,上面覆上細碎鬆散的潤土,淋上一道稀泠泠的豬糞,貼面上蓋一層塑料膜就算齊活兒,看著簡單,到了紅薯發芽冒葉的時候便可見誰的手藝馬虎,誰的手藝精道。
忠傳手裡的鋤頭一扛也有三十來年了,不比老張有經驗也算名師高徒,幾個孩子里忠傳最寡言少語,也是心最細最有責任擔當的一個,凡過她手裡的活兒一般挑不出毛病,如同她手裡教育出來的小弟張忠承和兒子張信好。
這樣的得力幹將,若是男子,父母不定多高興,可攤上了她是個女子,還是農村老人嘴裡名副其實的命苦人,不由得,高興就成了鬱鬱寡歡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