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桑那高地的太陽 1(1)
假如白的是雪,那麼,黑的呢?
到擦黑那會兒,他說什麼也要往回顛兒了。幹部股張股長勸不住,只得由他走;一頭綿綿地笑著,一頭鼓起籠在藍舊棉襖袖筒里的手,指指他那身稀髒的黃棉襖褲,問:「這一身走夜路怕不中吧?待我上家去給你取件皮大衣……」
他沒要。不好意思。說實話,他這會兒也沒那份心思去在乎窗外那點轟轟轟認真較上勁兒來的狂風暴雪。一待馬爬犁拐過場部水房,再回頭瞅見小個兒的張股長拉滅了股里的電燈,縮脖子馱一件剪絨領的黑布麵皮大衣,捏住左右兩片忽忽地掙著直想飄去的衣襟,用小碎步緊著往後頭家屬院出溜,他還笑了,並用力踹了頭前那匹油黃色的兒馬一腳。
出場部,兩廂一抹漆黑。林帶先是稀疏,而後便出現一骨節一骨節的斷條;再而後,只見殘的土埂、殘的樹樁和被雪埋住大半拉身子的葦子草。如不是夜晚,這時,曠野便能一覽無餘。但這會兒卻只能感到風的硬,劈頭兜臉地壓來,但聲音倒不似先前那般喧囂,反而低沉混沌。天呢,倒是越曠達空闊,灰白的地皮起伏、涌動,好似跟風雪一起向自己身邊奔匯而來……
暴風雪整持續了一天一宿。起昨兒個,高地西北廂就翻騰開來。一大片直上半空的嚇人的深灰色的煙幕,向著只配長些禿頭禿腦的梭梭柴的沙包群壓去;逼進到羊馬河的那瞬間,撞住場部子女校十二間教室里忘了關的窗玻璃。哐哐啷啷,啷啷哐哐,一陣又一陣碎玻璃碴的聲音在拂曉前那陣寂靜中,久久地久久地戰慄,叫黑暗中偎縮在被窩裡的人驚乍。場部招待所後身伙房上的鐵皮煙筒管哐啷一聲被吹折,獸醫站的草料堆呼啦一下被掃空,屠宰場圈羊的木柵欄嘎嘎吱吱被推垮半拉,三支渠渠幫上十幾棵藍花海碗口粗的旱柳咔咔嚓嚓、連根帶土、七歪八斜倒一片。高地上,那棄置了百十年的古驛道不見了,乾涸報廢的採油樹不見了,稀稀落落而又極為古老的胡楊林不見了,夏窩子不見了,兵站不見了,道班房不見了,黑不溜秋、臟不兮兮的交通食堂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所有這一切等等種種都讓位給了那一片白,那一片灰的和黑的、深的和淺的、暗的和亮的、飛動的和凍僵了的白……
但他高興,雖然冷。場里給的黃棉襖和從上海帶來的短圍巾,這會兒都跟紙片兒似的不頂事,簡直跟光著身子似的。顴面凍得跟生牛皮一般硬實,早覺不著疼了。他一刻不肯讓早已精疲力竭的兒馬蛋子有稍許的懈怠。張股長告訴他,場部想調他到政治處幫工。他的心撲騰:住機關,面向全總場工作!一股巨大的喜悅伴隨著種種可以想見的憧憬,深深攫獲住了他。自己又邁出一大步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步的意義不小於他從上海走向桑那高地的那一步。如果那一步只是表明某種開始,那麼這一步便證明他確實已經在這條路上踩實了。才一年,不,確切點說,才八個月,十九歲的他又邁出了一步!他馬上給上海街道黨委的老顧和區團委的書記李萍琴各寫了一封信,他倆是他入黨的介紹人。他要向他們彙報,讓他們也高興高興。但兩封信都沒走,走到場部郵政所門口,他沒勇氣把它們投進那隻掉了許多塊漆斑的鐵郵筒里。趙隊長肯不肯放他到場機關來,還很難說。自打外頭有風聲場部要調他,趙隊長就一口咬定:你這會兒就想去住機關,太早。心別恁活,老老實實跟我在試驗站再待些年。你放心。我沒恁大的閨女,不會死拽你在試驗站,做我倒插門女婿……
再待些年……依你說,我還得在你身邊待多些年?我到底還欠什麼?怎麼還顯得稚嫩?是不能說所有的活兒我都會幹了,更不能說所有的苦我都吃遍了,我也從沒想說我這會兒就能跟你這樣的老乾家比肩。我知道,我跟你,在各方面都還差著十幾二十年的一段距離。但能因為這些,就不放我走?一年來,就算是八個月吧,所有的事實難道不都已經充分證明了我是肯吃苦、能吃苦,是決心要在羊馬河干一輩子的?干一輩子,就得不斷朝前踩出幾個漂漂亮亮的腳印。那腳印讓人看著,得覺得是石匠鑿的,而不是懶牛在爛泥地里稀稀拉拉的。這次場部從上海青年裡只調用了我一個,我是全場四千七百九十五個「上海鴨子」的總代表。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出去試一試?我們出了上海市門,向西都敢走這一萬里,你怎麼就不能放我再往外走這一二十公里?我這是去場部,你當我是去勞改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