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天變之齊格
羅慕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馬車之中,唯一可說話之人便是隔壁牢籠中的景仁帝。
當然,她寧願不說話更好。
景仁帝實在是太聒噪,如數家珍地和羅慕英聊著生平過往,完全不顧聽者的感受。
景仁帝從出身起不受先帝重視,直到幹掉兄弟坐上龍椅,絮絮叨叨,好似在寫遺書似的,若是羅慕英不回應他,還會大聲吼叫:「羅慕英!羅慕英!朕與你說話呢,你為何不回答朕?莫不是那依坎給你下了葯?!」
羅慕英翻了一個白眼,伸出雙手,將耳朵中的布條塞得緊一些,心中默默思考著勸說羯部人給景仁帝下啞葯的可能性。
馬車內日子著實難熬,羅慕英無時不刻擔憂外面的戰局,鬱鬱寡歡,不像景仁帝,成天不是吆喝食物便是聊天,完全和個沒事人似的,令她一度以為這位皇帝被鬼附身了。
不過,羅慕英通過那扇天窗可以觀察到,周圍平原地段逐漸增多,代表著他們離京城越來越近了。
羅慕英的心,陡然一沉。
期間,羯部人遭逢重大會戰,外頭喊殺聲震天,連羅慕英的馬車都抖了幾抖,隨即劇烈地奔跑起來,這一路折騰過去,倒將隔壁的景仁帝搖得頭暈目眩,吐了一馬車的臟污。
直到夜晚之時,馬車才堪堪停了下來,那依坎右手包著紗布,從鐵門進來,探視羅慕英。
羅慕英瞟了他一眼,面色淡然地說道:「活該。」
那依坎見她還是這副態度,也不生氣,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勾唇笑道:「方才與京城禁軍交戰,我將他們引至西邊,然後,我們從北面正德門殺入京城。」
羅慕英眼皮一跳,殺入京城,羯部人的動作,竟來得如此之快!
「可惜了羅老將軍,因為中風的緣故,倒沒法將戰役打下去。」那依坎摸了摸下巴,神色得意,完全不顧對方殺人的眼神,自顧道,「樞密院行事越發強硬,原來,如今有大半權力掌握在阮副相手中,我倒是小瞧了他,差點中了招。幸虧此人是治國良才,於行軍打仗一途尚且生疏,加之羅大將軍陷入西北,否則,任由他和羅家聯手,我們倒攻不進來。」
「我祖父,祖父他如何了?!」聽見羅老將軍中風的消息,羅慕英激動地跳了起來,伸手便抓,直接將那依坎領子給提了起來。
羅慕英怒目圓睜,猙獰地喝道:「快些告訴我!」
誰知那依坎不為所動,眯著綠色的眸子,忽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曖眛地道:「羅二姑娘,你的臉快貼上來了。」
那依坎的臉湊得極近,臉色忽明忽暗,倒是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雖說他在笑,但那股子勉強的笑容,倒顯得是畫上去的假笑。
羅慕英右手一松,將他往外一扔。
「唉喲。」那依坎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羅慕英沒空理他,皺眉冷聲道:「快、告、訴、我。」顯然是,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那依坎掙扎著起身,揉著自己的肩膀,自知羅慕英耐心耗盡,若是再出言輕佻,還真有可能被她結結實實揍上一頓,當下正色解釋道:「羅老將軍中風后,被送回了羅家,探子未傳消息出來,想來是無事的。」
老人生病,沒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羅慕英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自家祖父沒事,但是,大齊京城即將面臨危機……
「什麼時候攻城。」羅慕英雙眼通紅而酸澀,身體因激動綳得筆直,沒有什麼能比武將被困,不能征戰沙場更痛苦之事了,她心中想道,即便是死在城下,也比悶在馬車苟活要強。
「三日後。」那依坎淡然答道。
羅慕英面色一白,死死地攥緊了拳頭。
三日後,三日後……
那依坎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而眼神卻好似淬了毒,他以一種極為誘或的口氣道:「我不會動羅家,你可趁機想個明白。」
羅慕英皺起了眉頭。
派出剿殺的禁軍全無消息傳來,阮輕楚站在大理石台階之上,望著重重的宮闕,眉頭緊蹙,彷彿凝了一團化不開的憂鬱般,最終,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踏著快步而下。
若是長平長公主晚些下手,明德侯旗下的廂軍,至少還能抵抗些時日,倒不會淪陷得如此之快。
若是大齊未曾重文窮武,那麼,他們至少還有還手的餘地,羅家軍被掣肘住后,怎會被逼得如此被動。
任他一輩子身居高官,聰明絕頂,拼盡全力,終是回天乏術。
想起皇宮中一臉憂心,卻又倉皇失措的太子,阮輕楚只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他抬起頭,只見那灰濛濛的天穹下,彷彿籠了一層看不見的陰霾,恰似他心中的擔憂,無邊無際,何處才是個盡頭。
若是他沒猜錯的話,只怕,大齊京城撐不住多時。
那依坎打蛇打七寸,打得既快,又狠,令人措不及防。
恰當好處地掐住了大齊的軟肋,雖亡不了大齊,卻也要讓大齊元氣大傷。
京城十二道城門封鎖,阻止百姓出城,而在大街小巷中,巡邏比平時驟然多了一倍,氣氛緊張而低迷。
城內百姓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紛紛往家中或是小夾道躲避,一時間,京城內雞飛狗跳,混亂不堪。
終於,次日早晨,南面傳來劇烈的轟城之聲,接著,北面正德門告急,來往的官兵橫衝直撞,叫嚷聲,殺喊聲,恐懼聲,充斥著整座大城。
一日過去,眾望所歸的大捷消息並未傳來,地面轟隆隆地震動,眾人似乎能聽見羯人的鐵騎踏著濃塵而來。
不知誰在破曉時分尖叫了一聲:「羯賊進城啦!」
彷彿一滴水,掉進了滾燙的油鍋之中,京城百姓頭皮一麻,心中緊繃的弦竟給崩斷了徹底。
羅府調出一部分羅家護衛加入金吾衛,抵抗入城的羯部敵人,保衛京城無辜百姓,剩下一部分守衛家宅,保護羅家女眷和前來求助的百姓。
羅家早早地便大開府邸,將周圍求救百姓護在家中,將整個羅家塞得滿噹噹,雖然收納了不少流民,但卻井然有序,無人膽敢高聲言論,默契地保持沉默。
羅大太太一臉莊嚴地坐在後院中,眼睛紅得似要滴血。
羅二太太和羅慕可、及庶女庶子們瑟縮在椅中,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發抖得厲害。
白映容面容蒼白,抱著調皮扭動的羅曉陽,低聲安撫道:「盼哥兒莫要亂動,羯部歹人要進城了,盼哥兒要答應娘,待會兒不要亂跑,可好?」
羅曉陽如今才四歲,懵懵懂懂,卻也知曉「羯人」的含義,當下揚著小拳頭,嘟嘴道:「娘,我不怕,我要和爹爹一樣,去打壞人!」
聽兒子提起羅慕遙,白映容眼睛一酸,哽咽道:「好,盼哥兒有志氣,但莫要向你爹爹一樣,兩年都不給娘半封信。」
她早知便有這樣一天。
自她嫁進羅家那天起,便明白了什麼是堅強,卻不知,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爹爹是大英雄!」羅曉陽仰著小腦袋,一本正經地說道。信件什麼都是小事,反正爹爹給不給,他都是大英雄。
「二姑姑和三姑姑,也是女英雄!」羅曉陽又奶聲奶氣地加了一句。
白映容颳了刮他的小鼻子,臉上的陰翳驟然散了幾分,破涕為笑:「你這孩子。」
「太太……」羅慕勇穿過重重人群,來到羅大太太近前,他道:「羯人進城了,但,但並未來羅家,而是沖著皇宮而去……」
身為羅家唯一的男丁,關鍵時刻,二房的羅慕勇站出來,料理一切事務。雖然他荒唐了二十年,身為羅家子弟,在關鍵時刻,不得不擔負起保衛家宅的重任,必要將羅家女眷和百姓護得周全。
羅大太太瞳孔一縮,猛地想起一個人來,她呼吸緊蹙:
「皇宮……阮輕楚……」
榮親王府府門緊閉,護院全盤出動,將整座府邸圍得密不透風。
齊格在院子里來回踱步,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明喜捂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疑惑地問道:「夫君,你在擔心些什麼?」
齊格望了一眼陰暗的天空,緊張地說道:「我擔心城北的百姓,他們都是無辜的啊……」
京城的大街小巷,承載著他少年時的記憶。
曾經的打馬遊街,曾經的臊子麵館,曾經的胭脂鋪子,難道真要在一夜之間,付諸一炬?
曾經那修鞋匠人,曾經那笑靨如花的賣花女,曾經那糖葫蘆貨郎,難道真要讓他們慘死於兇狠的羯部人刀下?
「不,我身為男人,不該躲在家宅中!」齊格胸口的怒氣似要噴薄而出,他一拳砸向柱子,雙眼通紅。
羅家男人外出征戰,生死不知,連女人都有本事守城,唯餘一家老小在城中,而他這個堂堂男人,居然要在母親的庇佑下,龜縮在府內,坐看著京城百姓受屠戮而死?!
「我不能這樣……」齊格不管流血的手指,開始抓起了頭髮,整個人陷入兩難之境。
他從來沒有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的不懂事,恨自己的無能,在羯部人攻城之際,他居然什麼都不能做!
他連羅慕玉這樣的一個女人都不如!
正在他痛苦之際,忽然,手背被一雙溫暖的小手護住,齊格猛地一抬頭,卻望見明喜那雙熟悉的、向來古井無波的雙眸。
「你若想去,便去罷。」明喜垂頭小聲道,將他的右手捏在掌心,貼在臉頰之上。
見齊格回望於她,明喜瘦削的小臉上滿是疼惜之色:「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婦道人家,我只知道,我要支持你,你想做什麼,我都會站在你身後。」
玉妹妹姑且只是一名女子,如今卻已成安遠城守關將領,明喜認為,她的夫君齊格,同樣能如羅慕玉般頂天立地。
齊格雙眸似有熱流滾出,最後,他伸出左手,覆住了明喜的右手,二人執手相看。
齊格喉頭一動,激動地說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你安心在家,我去與他們會面。」
「嗯。」明喜乖巧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幸福之色,幾乎要溢了出來。
「我走了。」
齊格溫柔地托起她的小臉,以唇飛快地在她額頭上一點,接而放手退後,利落地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明喜臉頰飛出兩抹紅暈,羞澀地低下頭去。
齊格偷偷從榮親王府後小門溜了出去,騎著馬兒飛快地奔赴城東,他死死地扣住腰下的佩劍,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抵抗羯部人,那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到那血肉橫飛的場景,齊格的背後便颼颼地發涼。
熟悉的大街小巷,此時卻已物是人非,四處都是官兵橫衝直撞,抑或是趕去加入義軍的男人們,街道兩邊雜物遍地,偶爾還能望見躲在門后瑟瑟發抖的百姓。
「常三!李四!你們通通給我出來!」齊格將馬停在一扇破門外,啞著嗓子,對著裡頭大吼大叫道。
齊格聲音落下不久后,小院中轉出了幾名懶懶散散的混混,其中,還有剛從楚館里出來,一臉沒睡醒的模樣的高門紈絝。
齊格眉頭一皺,鐵青著臉,大聲指揮道:「全部醒醒,都給我將人叫齊了,咱們去打羯部人!」
紈絝們頓時一愣,縮著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旁邊的小混混們只覺不可思議,一名混混頭子好似軟骨病般弓著背,掐著嗓子道:「大哥,去打羯部人?你怕是沒睡醒罷?!」
「你還當我是大哥!」
「你若我是大哥,就給我一塊去!」齊格一鞭子甩他臉上,陰森森地盯著他,大聲喝道,「是男人就給我加入義軍,快些動身,再不動,莫要怪我抽你們!」
常三抓了抓頭,終是沒法抗拒齊格的命令,鬱卒道:「大哥,咱們這些人混跡慣了,但還是知道點道義,既然大哥叫我們去,我們便去。」
齊格深吸一口氣,面色逐漸平靜下來,正想要鼓勵幾句,忽地,只聽遠方傳來騎兵馬蹄聲,兵戎相交聲,以及女人尖叫聲,孩子哭泣之聲,刺得他心中隱隱抽痛。
齊格調撥韁繩,驀地轉過頭來,泣不成聲:「我齊格雖糊塗了大半輩子,但心中卻知,什麼是道義,什麼是正義。正義便是,我們的女人,我們的孩子,和我們的國家。」
齊格雙目含淚,嘶吼道:「兄弟們,抄上你們的傢伙,保護我們的女人,保護我們的孩子,保護大齊!